在园子里呆久了,每天的生活逐渐有了规律,上课,到图书室看书、打球、吃饭,一切按部就班,周而复始。眼看着天空一天天明朗起来,春天的脚步伴随着春雷已经可以轰隆隆地听见声音,而自己还舍不得脱下棉衣,只觉得像笼子里养熟了的小鸟,渴望蓝天白云下的激情,却惰于惯性,舍不得每天无劳而获的供养。
那天,我们在自习室写讨论发言稿,王欣华气喘吁吁地来找我,说哎呀你果然在这。
“什么事?有人给我打电话吗?”我问。
“不是,想去旅游吗?”王欣华在吊我的胃口。
“想啊!谁的主意?去哪儿?都有谁?什么时候出发?”我已经急不可耐了。就像一根长年曝晒在日光下的导火索,突然沾上了火星,迅猛快速地向前蔓延。
“我的主意,去山东泰山,有你、我、马猴、大脖子…,还有美女寝室的全部!今天中午出发,你赶快跟我回寝室,大伙儿就等你一个了。”王欣华的记忆力就是好,即使你连续问他十个问题,他都能按照原来的顺序有条不紊、镇定自如地回答。
于是,我们回到了寝室,人已经有了七八个,正等着我们回来一起开会。王欣华是头儿,大家唯王首是瞻。所以王欣华不回来,他们只能瞎哼哼,开个小会。
事情其实很简单,王欣华突发奇念想要出去春游,想法一说出来,一呼百应。美女寝室听到这个主意后,马上就有人在动手收拾背包了。至于去哪里,泰山是首选,一来大家都没去过,二来泰山的距离适合于逃课。如果你跑出10里外的一个地方春游逃课,心中肯定会惦忆着那未完成的作业和爱点名的老师阴森的面孔;如果你一下子跑出一千公里,那么你会有一种“出来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河洲”的感觉。三是因为据说泰山上除云海日出外,还有许多古文石刻,古文献的同学在老师的逃课盘点下还可以拿出一篇《泰山古文考》之类的东西来求得宽恕。
这一切都在半小时之内决定。中午出发,下午2: 00多的火车。大家开始收拾背包,男生负责买水、火腿和扑克牌等,女生负责采购一大堆小食品。一个小时后,一支10个人的小分队整装待发了。
从昌平园门口打车到德胜门,两辆面的要了我们一百二十元。接着转人积水潭地铁,在北京站下车。一辆开往济南的列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我们三步并作两步,男生抢过女生的背包,十个人蜂拥而人,好歹车被我们赶上了。
和王欣华一起出门是一件很快活的事。王欣华决断迅速,思维填密,并且雷厉风行。一旦有了空闲,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时,他的嘴又不肯闲着,一会儿讲个笑话,一会儿编个故事。打牌的时候,他软硬兼施,连偷带摸,有时候引君人瓮,有时摆上空城计,总之诡计多端,女生们乐得合不拢嘴,而这家伙毕竟败少胜多,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轻快的铁轨把烦恼抛在身后,欢笑洒了一路。
一路无事,到了泰山脚下时,已经是半夜12点。
泰山的春天果然比北京来得早。山上流下了春水,花开满径,不像北京还只是山的轮廓中发现些黛绿色的眉目。凉风习习,疲惫的小分队为之精神一爽。
眼前的泰山隐匿于黑夜之中。扬起头来,依稀可见中天门的灯火,仅是中天门已是如此高不可攀,仿佛九天楼台一样潜形于星空之中,而玉皇顶的位置更让人想来绝望。
“两个方案,一是我们今晚找个旅店住一晚,休息一下,明天一早起来爬山;二是现在我们就爬,牺牲满路风景,夜里登泰山,幸运的话,明天可以看到日出云海。大家举手表决,同意第一种方案的举手。”王欣华设计好了方案,在泰山脚下发扬“民主”精神。
出来旅行的人是不是容易精神亢奋我不知道,但那晚除了一百八十斤的王欣华,大家都选择了第二种方案。少数服从多数,于是大家穿过了红门,开始登山了。
几年后回想那个登山的夜晚,无忧无虑的日子,无优无虑的年龄。想不起来那晚有没有月亮,不知道是否置身于漆黑的画中,领略“月出惊山鸟,鸟鸣山更幽”的境界。只记得空气湿润清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两边的参天古树中似乎隐藏着什么看山人的怪兽,让人想起《水浒传》开头龙虎山的灵异。儿盏昏暗的路灯蜿蜒前行,洒下宁静的光辉。夜里的泰山,别有一番滋味。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王欣华亮起了粗犷的嗓子,在大家昏昏欲睡的时候唱起了《红高梁》的主题歌。气氛活跃了起来,如果说一开始大家的情绪被清寂的山色所感染;那么当我们一起放声歌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时候,大山仿佛为我们所打动,轻轻地低吟,回应着这一群朝气蓬勃的客人。
很快过了中天门,向下转了一个弯后,继续向上攀登。山风凉了起来,吹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男生把外套捐给了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女生,女生则报之以一盒巧克力。后来干脆把女生的背包也抢了过来,发扬“绅士”精神。没想到包多了,体能消耗大,反而出起汗来。
队伍继续前行。
紧十八盘和慢十八盘是泰山最为险要之处。王欣华给大家讲起了他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武侠小说,是梁羽生的《广陵剑》。名曲散去,而剑气尚存;大侠风度,侠骨柔肠。其中一代大侠雷震天的成名绝技刀法中便有“紧十八盘”和“慢十八盘”,看来山与心同,人与天同,一道自然名胜风景中仿佛也组含着武功秘诀,千年名山,果然不同凡响。
王欣华发现了挑山工。
我们抬头望去,只见几个挑山工挑着货物沿着路边上的扶手,缓慢但平稳地向上攀登。一步一个脚印,步伐竟在缓慢中有了一种韵律,时间的流动在步伐的带动下悠闲了起来,晃动的担子仿佛演化了泰山几千年的历史。这就是中学课文中的挑山工了。最为原始最为坚韧,让人感悟到“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于是大家狱默地跟在后面走了一会表示敬意,才赶超了过去。
一幅简单的画面曾经让王欣华为之流泪。他在班刊上发表过一篇小文章。文章描述了关于他自己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从家坐车到北京,他需要先赶到西安火车站,再从西安站启程。火车路上会经过他家八里外的一个路口,当他在火车上扫视了一下这熟悉的路口时,他发现了他的母亲站在半夜的寒风中,只希望能从车窗外再看儿子一眼。
再简单不过的记叙,但全班人的眼睛湿润了。
看到了挑山工,王欣华向我们描述起加缪的《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的那个孤苦零丁,拒绝被遗忘的老太婆。没有事件、没有动人的情节,只是在描绘一幅画像:老太婆在黑夜之中独自坐在屋中,儿女们去电影院看电影,欢笑渐渐消失在楼下。老人无可挽回地老了,一个苍凉的手势不足以告别过去。她多么希望有人向她伸出一只手说:“您和我们一同去吧!”但是,他们没有。老人太老了,坐在椅子上都要微微发颇,让人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一头栽下来,从此不省人事,儿女们或许需要自己的空间,但谁来安慰这可怜的老人呢?
死神开始敲门,老人不情愿地熄灭了灯火。
一个老人的的剪影在王欣华的讲述中浮现于我们眼前。大家默不作声,其实心潮澎湃。一个画面就是如此动人。
关于泰山的记忆,从此总是伴随着那位老人一并出现。对你所爱的人多投人一份关心,一点时问,说出你爱他,那么世界上会增添无限美好和快乐。
黎明前,我们到达了玉皇顶,登上了天街。我们用租来的军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的,但头和脚还是冻得不得了。躲在岩石背后,等待初升的太阳,几个人挤得紧紧地,患难与共,一同度过黎明前的黑暗。
初升的太阳真的是跳出来的,阳光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地震波一样一圈一圈地不断占领了刚刚苏醒的城市、乡村、山地。山顶上寒意顿消,暖洋洋地照得人很舒服。接下来的时间,有的人去参观岱庙,有的人去吃东西,而四处找寻王欣华的我发现他靠在岩石上,睡着了。
一张照片,憨态可掬,留在了现在的相册里。
下山的时候,才发现了许多晚上看不到的风光。五大夫松,飞瀑桥,还有毛泽东的“江山多娇”。我们还看到了“虫二”的刻碑,争辨不清到底这是唐伯虎还是郑板桥的“风月无边”。
但“风月无边”,是的。昨晚的风,昨晚的月,寂静的星空与挑山工,还有刻人脑海之中的老太婆,这一切的梦一般的经历实在比光天化日之下蜂拥的人群、日益贫乏的资源有趣的多。然而“风月无边”的“虫二”刻碑偏偏白天才能看见,这似乎形成了一个悖沦。
从泰山下来,大家意犹未尽。又去了曲阜,游历了孔府、孔庙、孔陵,后来到了济南,看到了大明湖和约突泉。几个女生提议,去看大海吧!但曲指算来,已经“外出”了一个星期,应该回北大了。
还记得我们十个人狼狈不堪却唱着一首“灰姑娘”步伐整齐地进人园区时的情景。后来上课的时候,老师终于见到了“心爱”的王欣华,一连提问了两个问题,算作对逃课的惩罚。王欣华毫无准备,虽驴唇不对马嘴,但神态庄严、语言流利、一本正经,居然通过了。
屐痕处处,山意悠悠。我看到那幅历史的画面向我走来。看到王欣华疲倦不堪睡在天街的情景,看到十个人的童年一般的无忧无虑,看到乔伊斯曾感叹的时光“向他弯腰”,绝妙!
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