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饭罢酒酣只有酒瓶和阿离同他对坐之时,父亲总爱讲起他第一次吃辣椒泡酒的经历。
那时,父亲二十出头,满脑子的雄心壮志和稀奇古怪的打算。听说邻县的M村是个很出名的民间故事村子,便简单打点一番,带着草鞋上路了。谁知老天不与人便,走到半途,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父亲的干粮全部湿透,草鞋也磨得一双不剩。第二天,村里人家没起床,父亲就跺着脚等,一趟又一趟直到碰上一个早起倒便盆的老人。老人一把把父亲拉进门自己屋里,自己则猫腰进了内屋,半晌,老人出来手上多了一把没盖儿的酒壶。
那是一壶开水温过的辣椒泡酒毒!你不知道它有多香。父亲总是这样结束同阿离的谈话。
阿离出生时有些不情愿,闹腾了72小时,总算姗姗降临。看起来粉嘟嘟的好一个可人儿,可到了五岁还说不了一句完整话。妈妈也因为生下阿离得了一身病,当教师的父亲一月32块钱支付完医药费,再也买不起其它东西,万般无奈一咬牙开起了业余字画(店)。父亲憨厚直爽,有钱给一点没钱几杯酒下肚,照题不误。一来二去,乡人摸清了他的脾气,送酒的居多,送钱的一天天少了起来。望着一排排不能下锅的酒瓶,掂一掂墙角露底的米袋,父亲两道眉头皱成了一条线。
阿离6岁了,6岁的阿离依然不会说一句整话,放罢女儿6岁生日鞭炮,父亲搬出一坛老窖“柿子红”,一口气饮了三杯,喘着酒气亲亲阿离,然后头也不回地只身北上了。北上的父亲揽了一份小工,没日没夜地工作,累了,乏了;看一看怀里女儿笑得甜甜的照片,灌一口大曲接着挥起锄头……父亲的荷包一天天鼓起来,人却一天天瘦了下去,动不动就犯胃疼。
父亲决定禁酒。
父亲第一天开戒,阿离已出落成一个口齿伶俐的少女。事情发生变故,为那张阿离顺手带回家的报纸。阿离带回它随手搁在一边,眼睛就没离开正在播放的电视。爸爸却把这张阿离不要的四开方报当了宝,看了一遍又一遍,还特地让妈妈摆杯炒莱,阿离好生好奇,偏头一瞅,爸爸加了框的报角新闻短讯跳进眼里:《伍家沟民间故事集》近日出版……后面的字被爸爸的胳膊遮住了,阿离没看完,阿离知道书作者不是爸爸。几年前,爸爸的书稿已成风中的黑蝴蝶飞了。
半壶酒让父亲干了。此后他每餐喝两盅,不醉不晕,也不见胃疼,父亲戏称:“世上逍遥第一,天下口福无双,,(父亲开了一家“逍遥游”游乐山庄)悠然,喝得很有兴致,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阿离毫不怀疑父亲能把这个嗜好坚持到九十九岁。
那时,阿离已到了写诗的年翻,同所有爱诗且满怀激情的年轻人一样,阿离会把袖子卷得高过臂弯,让刺在臂上的麦芒灼人视线;阿离也会仰首喊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长句短句,在人们面面相觑之中跑出很远。阿离参加了“黑通社”—一个由叛逆青年组成的类似雨果时代的牢骚辩论,而且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主笔,专门以辛辣的幽默段子攻击现行教育制度。“黑通报”付印的那天晚上,“主笔”们一个个余兴未尽,相邀一醉方休,平日不胜酒力的阿离也被怂恿着灌了杯生啤,酒落空腹,阿离很快就天旋地转起来,摇摇晃晃地要回家。其他人怎么也拦不住。只好挂了阿离家的电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看到收拾但有余痕的卧室,阿离吓得不敢开门。父亲的吼声就像随时可以炸开的响雷,让阿离不寒而栗。阿离开始磨蹭起床的时间,把一双有点儿掉线的袜子穿上又脱掉,脱掉又穿上,反反复复十几次,估计爸爸离开了,这才穿着鞋子开门,开门后让阿离大吃一惊: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面前,饭菜只筷未启。
“快点吃饭”,父亲的语气出奇的平和。他默默斟满两杯酒,举杯示意阿离陪他一起干掉,然后为阿离夹菜,没有半分资怪的意思,两杯过后,父亲起身捡壶,轻轻地说了一句阿离永远也不能忘记的话“儿不教,父之过,我戒了,你就不要学,吃饭,吃饭”。
人生有许多起落轮回,当初是一杯辣椒泡酒暖和了父亲雨淋的身,后来父亲为健康、为爱、为生活两度放下又两度重斟。谁又料到长到父亲第一杯酒的年龄,父女二人又会坐在火前重温当年的辣椒泡酒?
洪水来临,鸭儿岛水车辆能行,阿离的居地绝对依山傍水,环境优雅,可一场无任何征兆的河洪来后,山洪又奔流而下,两面夹击,房屋很快成了瓮中之鳌,父亲不顾个人安危,硬要冒险进去。“爸!”阿离一惊,抓树的手轻了点儿一个疾流将她带到洼地。“爸!”浑黄的泥浆没有等阿离喊完第二声。就在她将要沉入的那瞬间,一声熟悉的呼唤,驱走了她脑海里的空白。她双手牢牢地抓住一件硬物……
再次醒来时,看着火边热气氮氢的酒壶和包扎着手臂仍在渗血的父亲,阿离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父亲冒死递过的硬物,一个百斤装的胶壶做了洪水来时的永远见证物。
从此,阿离不再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