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个傍晚,浓雾弥漫了整个村庄,新月如勾,刚从树梢升起,就被茫茫大雾遮蔽了。山色越来越暗,最后和天空融为一色,变得迷幻起来。
老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门的。往日这个时间,他会去东村的老李家唠嗑,可今晚,他啥地方都没去,悄悄拿起一截麻绳,径直朝土院子后面的羊圈走去。羊圈里以前养着一圈绵羊,都是他朝夕相伴的伙伴,可现在,羊没了,只有那个又黑又脏的土炕和那个又臭又硬的老太婆。他木木地走过羊圈,走向羊圈后面的一片小树林。这块小树林是他年轻时栽起来的,树干现在有碗口粗了,他也从一个健壮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头。
雾气在小树林里游荡,像轻纱,能见度不足十步。他走到平时栓牲口的一棵歪脖子树前停了下来,将手中的麻绳绑在了树杈上,打了个套。他用手拉扯了几下麻绳,确定牢固了,就找来几块土坯,在麻绳垂直的下方一层层垒积起来,垒成了一个土台。做完一切,他对着微微摆动的绳套出了一会神,然后拽着绳套,站上土台,将那颗光秃的大脑袋钻进绳套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对苍老的小眼睛扑朔着。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声音很低,瞬间就被雾气吞噬了……
大宝出事的那天,老汉在山坡上放羊。那会儿他出门不久,羊群刚漫上北坡的二道湾,村里的广播响了。平时村里的广播响起,总会先唱一段秦腔,再响起村长“噗噗”的吹气声,然后才是他公羊般的大嗓门。可今天广播开起,公羊般的大嗓门直接就讲话了。
“狗蛋达,狗蛋达,听到赶紧往家里走,你家大宝出事了……”
公羊般的嗓门喊了三四遍,老汉觉得身上的肉开始收紧,心像被刀子点了一下,扑梭梭就颤栗起来。他扔掉了手中的羊鞭,任羊群在山坡上乱跑,连扑带爬地跑回了村子。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门口的时候,门口已经围满了人群,大家七嘴八舌嚷嚷着,人群中传出尖利的哭喊声:“我的大宝,大宝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他拨开人群,钻进去一看,傻眼了,只见他可爱的大宝血肉模糊,软绵绵躺在地上,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大宝是在村口的公路上被一辆小车撞的。听说当时一起玩耍的孩子很多,车子来了,孩子们都四散开来,大宝没躲急,被车撞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司机是外地人,在村里扣留了两天就走了,临走的那天他家里人送过来了三十万,一手交钱,一手赎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儿媳妇是第三天回家的,刚赶上大宝入葬。儿媳妇发疯地启开王木匠做的那具小棺材,抱着孩子的尸体大哭,她足足哭了半个小时,直到最后昏厥过去,村里人才盖上棺盖,草草下葬了棺木。那时,老汉守在儿媳妇身边,他望着儿媳妇惨白的脸色,老泪纵横。
这是他的二儿媳。他有两个儿子儿媳,可儿子儿媳都和他一样,像他羊圈里的绵羊,只能任老太婆驱使。他有时候想不通,他一辈子怎么就那么害怕老太婆,他也想着反抗一下,给她点颜色看看,可每次一看到老太婆的脸,他的心就怯了。他这个上门女婿,注定是说不起话的。他还能想起年轻时刚到这家的情景。结婚都一个多月了,他老婆才和他同房,之后的年月里,只有老婆示意了,他才敢凑到她身边。村里的几个强壮男人经常到他家里来过夜,这些事情他看在眼里,可屁也不敢放一个,一次他只说了一句越外的话,就被村长狠狠地暴揍了一顿。他老婆指着他被打伤的脑袋吼:“你再敢到村里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名声,我就让人打死你。”
他的两个儿子,是不是他的种,他不敢确定,可后来看孩子软弱的性格,他想应该是他的,如果是别人的,也不会像他一样窝囊。
两儿子的媳妇是老太婆从山里托人找的,那地方他去过,很穷,比他所在的村庄还要穷几倍,儿媳妇也和山里的绵羊一样,任老太婆宰割。
两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所有挣回来的钱都要上交老太婆,儿媳妇稍微花点钱,老太婆就不高兴了,轻则破口大骂,重则拳打脚踢,两儿媳吓得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敢穿。
大儿子和儿媳在孩子半岁时一同去了外地打工,过年时也没回来。老太婆打电话催了好多次,儿子死活不回来,最后催得紧了,就失去了联系。他们算是和这个家完全脱离了,可老汉和二儿媳,还在老太婆手里攥着,被她常年当奴隶使唤。
二儿媳生头胎的时候,老太婆不让儿媳在土院子里住,说血气太重,会冲了门庭,被安排进了羊圈的土炕上。那间羊圈是老汉早年间盖的,四面土坯墙,屋顶上盖着玉米秸秆,周围透风,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孩子出生后,老汉又找了些新玉米秸秆,将羊圈往严实里盖了一下,可人和羊住在一起,进门就是羊骚味,污浊不堪。老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连给儿媳妇送点吃的,都要受老太婆的监督,骂他和儿媳妇关系不正常。
村里的那几个有头脸的男人还是隔三差五地往家里跑,这个破烂的家已经将他们的头发从黑色跑到花白了,可还是乐此不彼,老汉真不明白,老巫婆到底有什么法力。
二儿媳连着生了两个儿子,想着不再要孩子了,可老太婆不行,说她一辈子就想要个闺女,必须让再生一个。
那年二儿子春节回家住了半月,到夏天的时候,儿媳妇肚子大了,老太婆又烂骂,说孩子不是她儿子的,是村里的野男人的,为这事又天天打骂儿媳。儿媳的娘家人来过两次,要带女儿回去,可村里的那几个男人强势,硬是将娘家人从家里赶了出去。
家里的农活是老汉和儿媳妇的,老太婆说是待在家里看孩子做饭,可当他们从地里回转时,孩子就像散养的羊羔,泥土里乱爬着,而饭,还得儿媳妇来做。儿媳妇第三个孩子是在从地里往家里赶的路上出生的。
儿媳妇那天觉得身子不舒服,说孩子可能快要生了,可老太婆不行,说她算好了的,还要一个多月,让儿媳妇赶紧和老汉去地里掰玉米。老汉在地里不让儿媳妇干活,让她在地头上歇着,那么大个肚子,走路都费劲,怎么干活?
快晌午的时候,儿媳妇撑不住了,说真的快要生了,老汉急了,只好扶着儿媳妇往家里走。进村口没几步,儿媳妇站住不动了,裤腿里的血往地上滴,这时孩子已经出生了。老汉用自己的衣服包起孩子,脐带还在儿媳妇身上,两个人就是这样回家的。
大宝出车祸的那天儿媳妇不在,儿媳妇带着小女儿去男人打工的城市看病了,这么多年的劳累,给她留下了一身的疾病。
大宝死了,二儿子儿媳在羊圈的土炕上整整睡了三天。第四天,老太婆一早进羊圈把二儿子拽了出来,母子俩在堂屋里说了一上午的话。
就在那天晚上,二儿子跟老婆提出了离婚,说他妈说了,你命不好,是个扫把星,才导致儿子出了车祸。二儿媳就是在那个夜晚被赶出家门的,临走时老太婆给了她一千块钱,说是给她的补偿。二儿媳将钱洒在大门口,放长声哭喊着钻进了黑夜。那时老汉在羊圈门口瘫坐着,他用拳头狠狠地击打着土地,将眼前的土地硬生生打出了一个深坑。
半年后,老太婆用孙子车祸赔来的钱给家里修了一院子新房,又托村长给二儿子娶了个媳妇。
二儿子的新媳妇是个离过婚的女人,表面看起来漂亮,可性格泼辣,和之前的二儿媳简直有天壤之别。
新媳妇进门没多久,家里的新的战争爆发了,战争的一方是新媳妇,一方是老太婆。可这次,老太婆再没占到上风,因为她老了,不是新媳妇的对手。
新媳妇那天揪着老公的耳朵大骂:“钱呢,家里的钱呢,老娘进这个门就是为了钱,没钱就和你没完。”
老太婆在堂屋里气得打颤,拿上拐杖就要打新媳妇,可拐杖还没落到新媳妇身上,就被新媳妇夺了过去,劈头盖脸就是几下。新媳妇拿拐杖指着老太婆的额头说:“存折,钱,交出来,现在我来当家,不给试试,我要你的命。”
存折和钱是儿子从木箱里拿给新媳妇的,老太婆扑过去要抢,可人还没过去,就歪斜着摔倒在地,抽抽了一会就不动弹了。老太婆被儿子送到了医院,住了半月就回家了,中风,整张脸扭曲了,人也只能拄着拐杖移步。
新媳妇执掌了新家,何老汉和老太婆被赶进了羊圈,圈里的羊被新媳妇一次性处理了,新媳妇不吃羊肉,闻不得羊骚味,新房子也不让他们住。不过新媳妇对于两个孩子还是蛮喜欢的,说孩子命苦,她会好好抚养长大。新媳妇是知道家里之前的事情的。
老太婆的身体歪斜了,政权被剥夺了,心里的闷气撒不出来,就成天在羊圈里骂老汉。何老汉受了老太婆一辈子气,到了这步田地,他忽然就觉得解脱了,他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那个和他风里雨里干了七八年农活的儿媳妇,那孩子现在到底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这是他最担心的,剩下的,他一无所恋。
歪脖子树在黑幕中颤抖了几下,那种颤抖太微弱了,是整个大地感觉不到的,一切像没发生一样。老汉的眼前出现了一道亮光,他朝着亮光走去,他想,那边一定是无忧的……
作者简介
何万红,笔名何況,八零后农民作家,诗人。有作品在《星星》《陕西诗歌》《甘肃日报》《西府文学》《中国诗歌报》《天水文学》《秦州文艺》《天水日报》等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