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兄弟:
峁水河畔一别,将近两个月了。近距离感受你澎湃的生活激情和逼人的英气,感触很多,奈何你一身征尘,行影匆匆,来不及促膝长谈,西风夕阳,已在三果川同你挥手告别。
这段日子,我被深重的抑郁情绪所困扰,无法自拔,感谢你的《白云间》陪伴我走过一段温馨时光。我品读的节奏是缓慢零碎的,今日啃一节,明天啃一节,文字带给我的愉悦和慰藉也就来得徐疾有致。书读完了,南边天台山蒋家沟一线的梯田落了一条一条的雪,狂野的风扫荡过坡涧,其悲壮沧凉,与《白云间》的封面一模一样。
我挂念着穗穗和丁香,她俩是带着女人的呼吸和体温最早闯进我的视野里的,丁香泼辣,有心计,有胆略,有一双阴晴多变的眼晴。穗穗有红活圆实的脸和微蹙的双眉。她警觉又敏感,自尊又要强。她俩共同的愿望是通过一种新的创业方式使自已在城里体面有尊严的立足。但是,多年农村生活养成的单纯直爽的个性是骗局滋生的最好的温床。她们中招了。缘于疏财仗义的发小杜玉明的“直销”利诱,缘于那让人艳羡的红利。一朝幡然醒悟已是骗子脱身,自己债务缠身,声誉扫地。她们像莫泊桑笔下的路瓦栽夫人,必须赔上后半生的时光去清偿债务,修复遭遇重创的亲情。我们不会像鞭笞路瓦栽夫人那样去奚落她们,我们理解她们,同情她们,牵念她们,她们像一对倔强的鹿儿,没有逃避现实,而是勇敢地站在从不同角度鼓荡来的时代的风潮里,她们看到了太多太多的诱惑,同时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和不舍。在遭遇生活的大起大落后,丁香、穗穗仍能相互扶持共同搀扶着往前走,没有相互诘责,在灰色的故事结尾再次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光辉。
丁香的胖老公没有出场,穗穗的瘦男人出场不多,他们和《盲种》里程鹏的父母等等构成了当代进城农民的主流,他们默默无闻,忍辱负重,有很要强的个性和深重的使命感,他们年复一年像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运转,用一幅蠃弱的身板撑起一个家庭的今天和明天。
古典幽邃又充满智慧的太奶奶,窝囊卑微最终选择抗争的父亲,忍辱负重又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的二娘……,他们在不同的篇目里登场,各自扮演自已的故事,彰显出一个个丰满立体、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
凌峰老弟,人物塑造的成功得益于你是这支进城大军中的一员,近距离的接触使你能详细地观察,深刻体会到这一群体剧烈内心冲突和他们与社会环境的形形色色的矛盾。你是站在生存与命运本位的角度关注这一群体,而不是从纯文学或纯美学的角度观察体味这一群体的生存状况的,所以刻画人物形象也就能入木三分并能引起强烈的共鸣。
老弟,你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得益于你的口语的表达能力。你的乡党云海也比较认同这一点。你能够建立语言的特殊的“场”,牢牢吸引住你的听众。良好的语汇储备与灵敏快捷的检索能力让你的谈吐如汪洋滔滔,一泻千里。词语的选用精准熨帖,情感的渲泄淋漓酣畅。反映在文学语言里,则形成素简冲和舒缓而有黏性的语言。乡音俚语缓缓道来,使读者不经意间就陷进去了。人物的动作、神态、对白与人物的个性达到高度的和谐统一。在《织云》一篇中一反常态使用了绚丽多彩的语言铺陈场景,渲染环境,凸显人物的精神世界,使整本书的语言节奏出现了一个大的波磔。
当然语言的锤炼跟书法一样,从随意到工稳再到洒脱率意,终至成一家之风。可否再大胆吸收陇东南活的方言?(如周旭明),句式长短参差互见,一定会至善至美。极盼在商陆文学高密文学后能有钟峪文学的跟进。
老弟,你我共同目睹了故乡三十年间的巨大的变化。沉寂几百年的土地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仓廪实了,住房条件好了。农民真正有了尊严了。农民大迁徙的风潮刮了十几年,于今风头正劲。我看到了迁徙后的农村的萧条,你看到了进城后重新择业的艰难。在故乡,我看到延续几千年的淳朴的民风民俗、古老优秀的民间文化,亲情友情随同老房子顷刻之间訇然倒塌,闪婚让无数家庭欢呼雀跃,不期而至的离婚潮又让无数家庭走向解体。频繁的婚变衍生出一个特殊的群体——单亲家庭子女。最扎心的是去看到他们迷茫无助的眼神。至于进城谋生的农民状况,一本不厚的《白云间》为我们掀开其冰山一角。
凌峰老弟,你是否和我一样期待在有生之年看到乡村的再次振兴?在《白云间》里你刻意给乡土的回望和返乡之旅留下种种可能:一、因土地开发而返乡,如白继祖。二、因寻求灵魂的救赎而返乡,如程鹏。三、因在耕耘稼穑间寻找做人的尊严和价值,如二娘。四、因寻找亲情和干净纯朴的生活,如织云。五、因寻求最终的归葬与心灵的解脱,如父亲。
看到这些,心里颇感欣慰。对故土的牵念在,思乡的文字在,我们的“根”就在,我们的家园就不会只沦落为一截断墙,数堆荒塚,一山草树。
看见你背着一帆布包走街串巷去推销《白云间》,感到你是特别孤独的。在这个读人读脸读屏偏偏不读书的时代,你是一个逆行者。但你是一个笃定而坚持的人,你背负着你神圣的使命:把一个特定时段特定地域特定群体的生活历程诉诸笔墨,百年以后,这些奇异的方块会发声,会为后人真实还原一个时代,提供有益借鉴。
有书,就必有读者。不惟农家子弟,还有关注农村命运的人,还有和你一样热爱写作的人。所以你非独行,也不寂寞。
某夜,在朋友圈看到你蓝汪汪的电脑显示屏,屏上已密匝匝爬满文字,画外标题键出这样一句:“写着写着,自己先哭了”,我点头,并喃喃道:这眼泪我信,忽然就想到《诗经˙小雅》里的这句话:“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说光了心里话,肚腹空空,真舒服。
窗外月明,白雪满地
二零二零年腊月十四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