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读书,对于我是一个难以割舍的诱惑。夜深人静,人会被一种从虚无中悄然渗出的感觉静静地渗透、静静地淹没。迷乱的柔情、凄凉的欲望,似生活正在从无边的沉静中醒来,白天的喧嚣与浮躁,俱化为灯下的踏实与平静,窗外雨声剥啄,屋内灯飘如火。摊开掌中之书,就是打开书中各色人物之命运,我随他悲、随他喜、随他狂、随他痴;峰回路转处柳暗花明,烟雾弥漫处茅塞顿开;几多处会心大笑,柑掌而歌;有几回义愤填膺,热泪盈眶。半笑而哭,似疯实狂,不必顾及他人,不必故作矫情,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而又自然。在这种静穆当中,与大师远隔遥望相视而笑,与精英俊彦会心而语相交莫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于我至此,此乐何极!
灯下所读之书,必与平时不同。凡所谓深沉填密之作,凡所谓悲悯怜惜之作,皆可用做此时之读。白天过于喧闹,故读书多不深人,灯下读书则不然。洗去了一天的浮躁,退去了凡世的纷扰,灯下的你,才回归为真正的你。白天怎么也不愿翻、不想读的书,此时再读,却如尝甘露,舍它不得。白天怎么也读不懂、读不透的书,此时再读,却会豁然开朗,会心而笑。那些你觉得博大精深而不敢轻易去读的哲学名著,灯下读来,竟如醒酬灌顶,恍然大悟。那种看透纷繁世象的敏锐,那种直达本质的锋行,真是令人痛快至极,如自己是自己领域的国王,天下在自己眼中也不过是粪土罢了。那些平日你觉得平淡甚至枯燥的文章,此时读来,刹那间,就会明白:所谓平淡,只不过是灿烂过后的淡淡如水韵韵如玉。你会觉得,这些文章本就是为了此时而写,也只能在此时来读。那些纸笔难言的人生况味,那些双眼难察的无所不至的人生波澜,那些令你潜然泪下的天下苍生,在此刻,都会令人感到一种细微如水而又涌动如潮的伤感。这种感伤并不灰暗,也不落寞,沉、有点儿真,还伴随着一波一波温暖而酸楚的情绪暗流徐徐涌动。
灯下读书,关键在一“灯”字,而各种灯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我从不用白炽灯,因为在我眼中,白炽灯光太热烈,它给人的是一种压力,而非一种惬意。深夜用这种灯,真的是自讨苦吃了。我也不用日光灯,因为它太明亮了—灯至明则无趣。深夜用这种灯,那真的不会知道情趣为何物了。实际上,夜里读书时,我曾想用油灯以得古人挑灯之趣,奈何不会做灯,因而只好用蜡烛了。但灯火飘飘、灯影幢幢之相,我想,同古时应无二致了。在这昏黄的灯光下,不再有白日的急功与近利,不再有白日的惶惑与不安,自觉不自觉地放慢呼吸、放慢节奏。你不会贪婪,不会惶然;你会任自己英华内敛,你会任自己神游物外。恍惚之间,万般意念如落英纷至,纷繁意乱,夜凉如水,清风徐来,烛火飘忽,刹那之间,胸中如电击般豁然开朗。所谓融会贯通,大概就是此种境界吧。
夜里所读之书大多是自己之书,非他,痛快而已。“书非借而不能读也”,这我也懂,但所借之书大可拿到白天去读。之所以夜里不读借来的书,是因为借的书好像是家里的客人,不能随手乱放,不能随手乱折,更不能随手涂写,况且,你最终要还。如此多的不能,早就把所有的激情磨尽,读书的随意性就所剩无几了。书是用来读的,而非供奉的。我喜欢读自己的书,因为我可以那般随意。旷日积年,重读旧书,那些信手涂鸦,那些灵机闪现,那些涩涩心事,那些苦乐芳华,似往日如风般郁郁迩来。这种感觉,绝非读别人的书所能体味的。
古人读书前必先净手、整冠、正襟危坐,我却从不讲什么,清茶一杯、凭窗而坐,而大多时是任意而为,或半躺、或仰卧、或直立、或徐行、或把脚放到桌子上,想我浪子,自诩放荡不羁、狂傲当世,读书之际,只求痛快而已,能拿住书就行,哪会有那么多的规矩与矫情?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躺在床上看书,轻松、惬意,这就是床上读书之乐。遥想冬日午夜,被子前拥后裹,紧缩一手,用一只手忍着冷气读书,不久,手就麻木了。于是换另外一只,把那只冻得冰冷的手猛地放到被窝中,温暖顿时溢满全身。正是此时,书中之味,或清新、或厚重、或馨香、或刺鼻,在那片冷滞静默中慢慢地浮动开来、恍惚起来。书的年代,书的阅历,书的沧桑,皆存于它那若有似无的味道中了。许多书,还未读之,凛然之气迎面而来,让你心里顿生敬意,你是丝毫裹读不得的。有的书,刚拿到掌中,暗香就肆意袭来,馥郁热烈,这样的书,即使不看,我也知道多是风花雪月之作。遥想夜里挑灯独坐,掌执一卷,灯火煌煌,书香四溢,那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境界!
夜里读书时,真的很羡慕,羡慕那些把文字写得晶莹美丽的人。也曾幻想自己静静地读这些文字,慢慢地自己也写那样的文字,任情绪流动,任感情汹涌。悲悯于世界的不可逆转,温柔于词句的如花绽放,不再追求忧国忧民的厚重沧桑,不再追求为民请命的上下求索,只是贪恋于那片文字盈盈浅笑、心情温润如玉的意境中,让心静下去,让心沉下去,浅浅地、淡淡地、暖暖地。但自己好像已经不能那样了,自己好像已踏上了一条充满坎坷与荆棘的漫漫之道,一条少有鲜花与浪漫的艰难之旅。前辈先贤的不朽思想,后辈晚生汲汲尚不可全得,岂论心在他处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谈何容易,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