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倒霉,我以为还不是清朝的赵翼点了他的名:“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因为李白的被指名道姓而抑扬褒贬,在赵翼以前,已是屡见不鲜。古人对于“点名学”,并无我们这许多讲究:点名又点姓的、点姓不点名的、姓名具无而点之以“xxx”的、或连“XXX”具省而略之,“但空里疏香几点”,然而毫发毕现,其人呼之欲出。这是准备逐步升级,由“白了”而“加冠加冕”。经历过“反右”和“文革”的人都会佩服这“点名学”在某些人的手里,分寸、火候,掌握得那么准确恰当,若老杜之细于诗律焉—这且不表。但说1958年,从钢铁、粮食到民歌小调各个领域,都刮起了大跃进的雄风,李白才真正触了霉头。凡有赛诗会之类的活动,无不首先拿他出丑一番‘“李白杜甫脚下踩,看咱扁担写诗篇,”而也怪,不出丑他,便写不出诗;一拿他出丑,就开了一代诗风。老祖宗之可爱就在这里,子孙们若是“穷”了,“白”了,受人家列强的洋枪洋炮欺了,最好的办法是回头来骂老祖宗。比如骂“孔老二”,孔子当年很讲究吃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谁知他干秋而后,却做了子孙们的“下饭小菜”,他再不能自己起来声辩了,也只有“俯首甘为孺子羊”—我没写错,“羊”,替罪羊也!孔子的命运,李白也不能幸免,这也算是留余荫与子孙吧。
事过境迁,回头想想,后人们还是很难把他脚下踩的。因为讲起“吹”,人家李自就是“吹’,得好,“吹”得艺术,要做他的后继者,并不那么容易过门。试读他的《日出入行》:
日出东方隈,
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复入西海,
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始与终古不息,
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东风,
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
万物兴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
汝奚泪没于荒谣之波?
鲁阳何德,
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
矫诬实多。
我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滓同科!
单说这后两句。李白公然宣称,我们脚下的“大块”,即大地,亦不过是他口袋里的一块土屹瘩而已。如果李白有幸生活在我们这个盛世,他岂不要把我们的大跃进,把大跃进中涌现的那些“吹”起来的英雄和英雄业绩,把要将他踩倒在脚下的一代风流人物,还有那些放满了天的“卫星”,甚至连大跃进而后的“三年困难时期”,连昏天黑地的“文化大革命”,连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连人家的资本主义制度以及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公子王孙、平民百姓,一起搂搂划划,包包扎扎,全塞进他的小口袋里了?—这叫“囊括”。
这一切一切本以地球为载体,地球都被李白装进口袋里,地球上的一切一切被他顺带“括”去,那是必然无疑的。我仿佛看见他像个小青年要出外旅行似的,拎起小口袋,掂了掂,鼓鼓囊囊,那许多许多“小物件”,政治经济学上统名之曰“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都在他的诗囊里嗡嗡叫哩!于是他笑吟吟的,向被他“囊括”了的“大块”所遗下的那一片宇宙虚空,挥挥手,倏若夭马之行空,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