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赐予

    不记事的孩提时代，在孩子身上偏发生着许多最应当为他们所牢记不忘的事。

    母亲为孩子所倾注的心血，所付出的辛劳是可以估算计量的吗?连做母亲的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哪里来的那许多精神。那许多劲头?全身心都化为一片恩情。忘我的境界，大约是有的，如母亲之对于她的爱儿便是。母亲的每一意念，都属于她孕育的那个生命。孩子是母亲的灵魂，母亲是孩子的回声!

    然而，母亲的抚爱，往往是些小动作，小细节。当母亲怀抱着孩子，亲吻着孩子，逗笑着孩子，教孩子晰呀学语，踌姗学步……所有这些，无不是轻微的小动作，温柔的小细节，抒情的小画面，而从中播散着乳香，颤动着爱之心曲，如春之原野上蜜蜂的嗡营之声和晚风沉醉之低吟—

    我的良人，

    求你快来，

    如羚羊或小鹿，

    在香草山上。

    “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这是《圣经》上《雅歌》里的诗句，不知为什么，现在这诗句好像自动流出笔尖，倾注到我的字里行间来了。也许安置着婴儿的温馨的母怀，原是孕育了母亲豆落年华的温馨的爱情吗?当孩子在母亲怀中吮吸着她的乳，如吮吸着鲜美的樱颗，这时母亲的那颗爱心啊，正如陌上花开……

    然而只有母亲的那颗爱心才知道她是怎样殷勤而殷切地守护着孩子的成长。她不是用眼、用手，她无需望、问、闻、切。母亲对孩子全靠着心灵的感应。她的心一动，觉得孩子饿了，那时，孩子准饿了;觉得孩子冷了，那时，孩子准冷了。半夜三更，她在酣梦中，忽然心一动，翻身鲍起孩子，孩子犹睡得抬不起头，眼皮睁也不睁，“小雀子”却翘得老高，“哗哗哗”—“洪水横流”，母亲这才意识到，只差半秒种，孩子的这泡尿，就撤在床上了。真巧，这类巧事在母子间，太多太多，简直不足为奇。这时的母亲，便不仅仅是孩子的回声，而是孩子的。因为她完全以心灵感应到孩子所需要的那一切一切的。

    中国人有句老话:“宁死做官的老子，也不死讨饭的娘。”大哉言乎!我是个做老子的，对这句俗语却无比服膺，很愿意孩子们都记住它。做老子的，或可与孩子共命运;而做母亲的，则完全与孩子共呼吸。每夜每夜，母亲都守护着孩子的翁亥鼻息。这声音至轻至微，然而在母亲听来，有时直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有时又似千钧一发，欲绝欲倾。她是以一颗爱心，从孩子至轻至微的气息中，感应到孩子每时每刻的吉凶祸福。孩子的呼吸，那可是母亲的生命线啊!

    然而，这全是些小动作，小细节，小画面，小夜曲，它虽曲尽了母亲的爱心，却无可摹拟，无可名状;不像那些大开大阖、有角有棱的壮举，令人惊心触目。连做母亲的自己，都难以悉记在心，何况孩子那时根本不记事，哪里会记住这些呢?然而这些恰是作为孩子最应当记住，最不应该忘记的!

    母亲最难过的是，她看着看着孩子，怎么却把孩子看不见了呢?她搂着孩子不断地责怪自己:“我该死!我该死!好乖乖，再不要离开妈妈了！”

    “周半，周半，翻箱倒维。”

    哪一个母亲，在孩子的这个时期，不日日夜夜地提心吊胆！

    日日夜夜，

    提心吊胆！

    我以为人生最大的憾恨，作为每个人的“人之初”的那一笔，全是母亲以她滴滴心血写出，这本来最不该忘记，而做孩子的偏偏那时不记事，忘得最彻底!

然而每个人都该知道，离开了母亲，那一笔便无从写起。

    那是母亲的赐予。

    那只能是母亲的赐予。

    —“人之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