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好哇”,“四逢喜啊”……
声声欢语包围着我,清脆的、重浊的、尖利的、沙哑的。向导笑着问.:“你听出来了么?这一家子,同时说着三种方言哩。”
我竖起耳朵,果真,径清渭浊,公操公的腔,婆弹婆的调,媳妇儿吐的又是一种音,杂乱而又和谐,像诗而又像歌,嗬,神妙的闽西连城方言:
早就听说连城方言复杂,小小山城,28万人口,竟能分出37种方言‘惊奇么?过一座桥,便是一个新的语言天地;隔一道水便有截然不同的语音飞扬;多种语音和平共处,其乐融融。1984年,前来考察的中国音韵学会专家们曾如许感叹:“连城方言之复杂,全国罕有!”
好啊,“三寸不烂之舌”,连城人28万条舌尖上,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有几多方言的宝珠在跃动,在闪光。
有一个花甲老头,正笑眯眯地盯着条条飞扬的舌尖呢石而且一盯就是30年。
他很不起眼,文化程度:小学,也是大学,小学是杂牌的,大学倒是名牌:厦门大学,不过是旁听生。幼年当学徒,走南闯北,着实会了几路英雄好汉,各路方言也听了个人九不离十。迷上啦。50年代回到连城,一头扎进山沟小学,一山教了又一山,山山乡音醉心坎,于是有了研究连城方言的兴趣。1957年,刚到而立之年的他,下决心“立”将起来,干忿两张白纸裁成了小本本,一仰脖,三杯水酒下肚,他龙飞凤舞草下一行大字:“连城方言初探”。
这是他的备课笔记:每页纸都空出1/3,干啥?记有意义的方言土语。学生普通话刚刚入门,答话时免不了“土洋结合”。他一箭双雕,记下来,既可纠正学生发音,又是方言研究的资料。可借方言大多只可耳听难以笔录:时常得借助国际音标注音,闹得笔记本上爬满小蝌蚪。山里人笑他:“呆老师哩,满纸天书。”
“天书’让他倒了大霉。史无前例的风暴中,他被“揪”出来了。爆炸新闻:山沟沟小学竟有“国际间谍”。罪证?瞧他那注满国际音标的笔记本吧。
“跪下,你这个国际干爹!”革命造反派在吼,他却扑哧笑了,“间谍”竞读成了“干爹”,真得感谢方言的熏陶啊!造反派横眉立目,“笑什么?”他连连认罪,“我该死,我是干爹,是干爹。”
感谢这一声“于爹”使他记起了事业,他又有用武之地了。脚挂黑板,接受批斗,低头竖耳,一字不漏。从这些夹杂方官的连城腔普通话里,可以触摸几多方言的信息?每听到有价值的语言,他便反复默记,夹着尾巴滚回牛棚时,再偷偷记下来……
弹指一挥间,他钻研方言30几个年头了。长时期的研究,他与厦门大学,福建师范大学的语言专家们建立了联系。1963年参加了‘福建省汉语方言科学讨论会’,1979年出席了“第五次全国普通话教学观摩会”,1986年加入了“福建省语言学会”。30年间,他踏遍了连城山山水水,访遍了连城所有姓氏;积累了40余万宇的资料,写出了《连城方言本字考》等一批10余万字的书稿。
他治学的态度是严谨的。为了得到专家的指导,他数十次自费奔走于厦门、福州:而为了一个“舐”字的传统方言读法,他居然跑了半个月,访问了城乡20几位古稀老人。10万字的书稿,大都是这样,从跃动的舌尖上采撷的啊。可是,成功的影子在何处呢?他毕竟已到了花甲之年了。
愚公挖山不止,是自慰子孙有志,后继有人。可他,几个儿女,或老成持重,或活泼可爱,却没有一个愿意继承父业。连城人跃动的舌尖是有趣的,但,要研究它,可得盯、盯、盯,盯上几十年。
他感概万端.谁能说方言研究可有可无呢?保存方言的基体面貌,为后人留一份珍贵的遗产,靠它;而找出方言与普通话的对应规律,加速普通话的推广,其意义更不可低估。他在山沟沟小学时,就曾把自己研究方言所得运用于教学,学生普通话提高之快令人惊叹.听着小朋友用标准普通话朗诵儿歌,小舌头轻提轻卷,天真的童音,听起来像喝蜜一般舒坦。
哦,创造了37种方言的连城父老乡亲啊,对这跟踪你们舌尖30年的老头儿,该如何评价?敬佩、薄重、赞叹、同情、惋惜、嘲讽……
他是离休老教师—江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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