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临了。许多声响,已在黑暗中陆陆续续消逝,只有隔壁的电视机,还隐隐约约传来播音员播送的新闻。
可是,电灯突然灭了,大概又是停电吧?这鬼电厂,真有些气人,看不成电视不说,弄得满屋子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这时,爸爸点来一支蜡烛,屋子又重新浸在一片光明里,周围的一切,又清晰可见了。我抬起头来,对面墙上的八个大字:“为了祖国,勇于攀登”突然跃入了我的眼帘,——这是我小学时代的班主任——方老师题赠给我们全班同学的,爸爸把它抄下来贴在墙壁上,为的是使我常常想起方老师,记起方老师给我们的教诲。
六岁时,我哭着要爸爸带我去学校报名,爸爸无可奈何,只得领我去了。可是,一个长方脸,蓄着短发的老师,嫌我不够年龄。爸爸说了一背兜好话,这个老师仍然不菩应。我急得哭了,哭得好伤心。这时,坐在对面桌前的女老师走了过来,她身体微微发胖,圆圆的脸盘,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笑眯眯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和荡可亲的人。她来到我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一面给我揩眼泪,一面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今年几岁?还叫我数一二三四五···给她听。接着,又叫我在算盘上做了3+5,4+2的算题。完了,她突然抱着我的小脸蛋亲起来,说:“乖,方老师收你。”那嘴唇,热呼呼,软绵绵,怪舒服的。如今想起来,她亲过的那个地方还痒痒的呢l、
我高兴极了,正想笑,早先那个老师开腔了:“学校有规定,不满七周岁的,_一律不收。”
方老师仍然笑着,和颜悦色地同她争辩了两句:“何必呢,孩子想读书,试试嘛里早出人才总比晚出人才好些。”然后,她转身对我说:“叫妈妈给你缝个新书包,明天就来上学,嗬。”
我盯着方老师,笑了。方老师的脸上,有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可深呢。
她身体不好,常常生病,但从没耽误过我们。 转眼之间,三年过去了。方老师住进了医院。可她刚刚出院,就把我们几个差生,通知到家里。我们进去时,发现方老师正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微微地陷了下去,头上的银丝好象更多了一些。她见我们进来,嘴角弯弯地笑了,叫我们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就开始问我们的功课。然后,又把我们不懂的地方,一点点,一滴滴,细细地给我们讲。方老师的声音很微弱,有时,还得歇一口气,闭着眼睛,养一会神,才又继续讲下去。接着,又给我们选了几道练习题,要我们把刚才讲的知识巩固了再回去。
我们都拿出本子,紧张地演算起来,坐在我身旁的吴勇,却征着不动。方老师感到很奇怪,便移了移身子,问他是不是没有弄懂。吴勇不说话,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方老师急了,两道细而黑的眉毛,整成了个“一”字,把脸凑到吴勇的耳旁,关切地问:“爸爸打你啦?”
吴勇摇摇头,持起袖口擦擦湿润的眼眶,才闷闷地说:
“妈妈说,下期不要我上学了。”
方老师的眼里顿时笼上了一丝惆帐,她大约想起了吴勇妈那横蛮的样子。开学的时候,吴勇的妈妈就不准吴勇学习了。说他不是读书的材料,早点学着干活,免得白白地花钱,方老师去家访,反被吴勇的妈妈逐了出来,骂她想多挣点工资。方老师五次三番登门,才终于把吴勇弄进了学校。如今,吴勇的妈妈又犯病了,她怎能不为难呢?
“好好学习吧!”沉默了好一阵,方老师终于说话了,
“等两天,老师再去找你妈妈,好吗?”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张云把头支在桌子上,一手按着肚子,脸上发青,头上直冒冷汗。方老师忙问她是不是病了。我接过话说:“张云的妈妈住了院,她爸爸又封医院里照顾妈妈去了,家里没有大人,张云恐怕还没吃午饭呢……”
“怎么不早说呢?”方老师责怪地说,随着从枕头下摸出钥匙,递给我,叫我在箱子里给张云拿几个蛋糕,用开水冲给她吃。我按方老师的意思办了,把冲好的蛋糕放到张云面前,张云抬起头说:.“方老师,你有病!”
方老师笑笑说:“这也是你们的呀,我哪吃得了这么多!”接着,叹了口气,“唉,身体要紧。你们常说,要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怎么去奋斗呢?象老师?象你妈妈?住进医院里,躺在床上,能奋斗吗?”
张云端起碗来,默默地把蛋糕一勺一勺地送进嘴里,吃得那样慢,好象她吃的不是蛋糕汤,而是又苦又涩的药。呵,她哭了,碗重不断溅起一滴滴水珠。
我的鼻梁酸酸的,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方老师,你得的是癌症哟!
方老师得了癌症,全校早就传开了,而方老师却象没有这回事。回到学校,依然教我们跳舞,同我们游戏,带我们春游,领我们去野炊。有时,她还叫我们同她比赛,看谁的哈哈最响亮呢!方老师虽然快五十岁了,可在我们的小天地里,她简直是一位不可分割的朋友。
方老师的两颊红润起来,前颊又有光泽了。我们高兴得跳跃,激动得拍手,也许,医生把方老师的病情错断了吧,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一定给他写一封感谢信,表示我们全班同学的敬意。
“六一节”到了,恰好是星期六,这是我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个节日。学校的游艺活动可多了,有贴鼻子,猜谜语,钓鱼,点炮,还要赛篮球,打乒乓…大家玩得痛快极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方老师最终没有来。
星期一,同学们来到学校,预备铃响了,大家都在教室里坐下来,静候着方老师。可是,上课铃声一响,跨进教室的不是方老师,而是王校长,大家都不由得睁大了惊愕的眼睛,每一个人都在心里问:“方老师怎么啦?”
王校长站在讲台上,表情纹丝不动,眼神里有一缕淡淡的哀愁。他静静地望着我们,就是不说一句话。突然,我看见他眼里一点亮晶晶的东西,闪动了一下。他立即把头转向窗外,可马上又转了过来:“同学们,你们的方老师,来……了。”他的喉咙在颤抖,眼圈里的那个亮点扩大了。
方老师走进来了,不,是一步一步移进了教室,王校长立即扶住了她。两天不见,她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板骨突起来了,两眼又深深地陷了下去。王校长把她扶到讲桌后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依然不敢松手,好象一松手,就会瘫倒在讲台上。
方老师面对着我们,胸脯在一起一伏地动,嘴角牵动了几下,大约是想笑吧。可是,在我们看来那比哭还撕人的心呀!
终于,教室里响起方老师微弱而缓慢的声音:“同学们,你们快毕…”方老师说不下去了。她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倚着王校长的事,慢慢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在黑板上写下了八个大字:“为了祖国,勇于攀登。”
桌上,蜡烛已燃了一大半。壁缝里不断挤进来冷风,蜡烛只跳动了几下,又直向上燃烧起来,炽白而明丽的烛光,依然是透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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