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一辈的人说,我们这院里原有三件宝物:一是清末探花王宓立的碑,文革刚开始,便给抬去打了石磨。一是后院的格树,小时候我常在下面玩,说是长了上百年,飘飘长须极有韵致地垂落在半空。一到夏天,晚上总是在树下聚了一群人,谈天说地,很是热闹。可惜前两年也给砍掉,在空地上盖起了楼房。只有这黑黝黝的一口水并,依然安安静静蹲在那里,井口长了一层薄薄淡淡的青苔,更显得孤僻、古冷卜。
从开凿到现在,这井算来也有上百岁了。儿时曾听院里最老的阿竹老公说起这井的来历。原来打井的那年,正值探花爷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哪料漳州府正逢上一场大早,满目凄凉景象。一家老小有的死了大半。于是连夜雇了民工,第二天便择了这一处地皮往下深挖。说来古怪,一直挖到第七七四十九夭,才从地底涌出一股水来。那天突然乌云密布,一会儿便轰隆轰隆下起大雨……阿竹老公每说到此处,总是持着他一把长须,悠悠地叹息道:“这井不凡,灵着呢!”
说归说,听归听,小孩子不N事,有时候也仍要往井里扔东西的。扔了以后,不免又怕要遭报应,日日夜夜担心,然而报应终于没有发生。
记得那时,母亲是不让我到井里提水的,说是井里的水鬼,孤零零一人,在水府里呆着寂寞,专爱找我这般大的孩子耍,一不小心,便要被拉下去做伴。我于是又渐渐忆起往井里扔破瓶子的事,心里忐忑不安,于是便去找阿竹老公。阿竹老公听罢,将一下白花花的胡子,朗声笑道:“你娘哄你哩!象我们这家院子,总有两个门神。有个叫神茶的,专管水井。那神茶长着个黑黝黝的大脸,涂了木炭一般,水鬼怎敢寡近?便要不识事,不消神茶一声大喝,早已跑得无踪影。这井,哪时有过水鬼?”
小小的年纪,从此对神茶无限神往起来。再看一眼井时,倒也觉得有些可爱。
有一年冬天,似乎特别的冷。天是阴沉沉的,乌云满天,常常整日整日不见太阳。风是千冷的,没日没夜地刮,刮得人心寒。什么都冷冷的,只有井水还是那样,微微的有些温热。一天深夜,我突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起来看时,阿竹老公和几个人正往井里垂下一根绳索。再往井里望去,看了许久,才看出是一个男人,双手紧紧抠住井壁的砖缝,不住地喊“救命”。不多时,绳索拉上来了。众人面前,硬铮铮的七尺男儿突然背过身去,死抱住井沿,酒下一腔热泪!
谁相信呢?仅仅因为井水的温暖,改变了一条生命,一个“可杀而不可辱”的硬汉子!
这事过去十几年了吧,早被渐渐淡忘。然而,有谁知道呢,这悠悠的古井,收留过多少眼泪?可惜阿竹老公也已作古,再也没有人给我讲那些古老传说了。倘还健在,他会告诉我一个怎样的故事呢?是中秋月下,游子思乡,黝然泪下?还是春闺深处的罗帕香泪滴滴?或者,纵横沙场的老将军一朝败阵,勒马并缘,挥剑洒泪。
母亲说,生我时她还在井边打水的,或许我生来与这古井有缘?或者也许哪一天,它也将要我一把不可轻掸的男儿泪?
暴风雨中的大海。自有它狂涛骇浪的壮美,便是落日下的小河,也别有风味的。而这悠悠的古井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盘踞着,黑深幽长,仿佛以它的沉默启示着一个深沉的哲理:不吭一声,不着一宇,只让人们自己去思索,去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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