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漫上窗帘,在小床上筛下一团一团淡墨的花影。我安安静静躺在这图案中间,用枕巾蒙着脸——小时候,我就爱这样装扮着,等妈妈来唤我:早晨啦——
窗缘的紫藤沙沙响,睁开眼睛,两只雀儿跳跃在枝头,急切地似乎想提醒我什么,瞪着黑亮的眼珠。是怕我寂寞么?我慢慢支起上身,伸出手,它俩歪头思索没有可怕的,就在我手心上啄了两下——好痒坷,我忍不住笑,两只雀儿却惊得“叽——”一声窜出藤架,不见了。有一点失望,有一点向往,我没有翅膀呵…
目光悠悠飘下来,好象一片落叶,掠过树下写生的男孩的肩,心砰然一动——降寒?去扯窗纱,可他已看到我了,舟,你醒啦?”他扔掉画笔两步跨到窗前,沽着颜色的手轻拍我的面颊,“请你去散步,”他说,凝神看着迟疑的我,明显的鼓励隐在睫毛浓密的阴影下,那样安然期待,不允许我拒绝。
他等我很久了,我知道。
长发草草编成一条麻花辫,撕下两页日历,擦去镜上薄薄的灰尘。算算看,几天没出房间了。
一声长长的口哨,门开了。“可以进来是吗?”他抱着手臂站在床前望着我,温和的象个大哥哥,摇摇头,“小舟,不要锁着自己。”他弯身把我抱起来,轻轻放上轮椅。“去小河谷,有话对你讲。”我努力做个微笑,脸上却哭兮兮的,很怕你讲话,降寒。
迎着柔弱的夕阳走上苏花公路,眼边掠过黄绿相间的菜地。远处地平线上,有淡淡炊烟升起,两个孩子尖叫着在田埂上追一只鹅,四只鲜艳的小凉鞋摆在地边,整整齐齐。
世界,依然这么安详美丽呵,我却只能在窗内枯萎的,一点一点失去颜色—颜色……想起初学画画的时候,我和降寒都还小,色板摆弄两天不新奇了,就逃学去小河谷看我佩良那的颜色。那是多少低呼和惊叹呵,把玻璃糖纸蒙上睫毛,一切都变啦!小谷荡出静静的苹果绿,天空流着浓浓的胭脂红,我们屏住呼吸小松鼠似的蜷在树洞里,耐心等待灿然出现的奇景。“小舟,”他触触我的手臂,低低说,“太阳象个绿果子,酸的那种。”“不,”我反驳,“太阳是小舟,我的小舟:在云朵里飘。”“可太阳是圆的呀,…”“我的小舟就是圆的,就是!这样飘来飘去不靠岸,最勇敢!”小时的我,丫向有点不讲道理,可这太阳舟的感觉,却是真的。真的,我煞有介事的闭上眼睛想象,窄窄的心里塞满欢乐,一直到我长大,一直到半年前狠狠摔下海崖的那一天……
久违的童趣呀。
草帽,象孩子一样在风里快活地奔跑去,降寒要追回,我摇摇头,不要呵不要了。
路边一串钱浅的足迹,不知什么动物留下,我看着凝神许久——杖攀徐步转斜阳——一阵神驰一阵黯然,垂下头压住双膝,泪水濡湿了睫毛。地上有了苔醉,我想,小河谷不远了,毛茸茸的尾巴草又一下一下点头欢迎我呢。
“小舟——”降寒停步蹲在对面托起我的脸,低唤一声,“求你一件事。”不,我忙止住他,躲开那眼睛,知道你要说什么,两星期前约我的那天,就知道,就在想。可我不敢轻易答应,降寒,这份心愿,嫩弱如同未长好的肌肤,渗着血水,不敢碰它不敢受伤。
“小舟——”他叫,摇撼着我的肩,迫我迎起他的目光。“再试一次,请你!”“嘘,”我把食指压上他嘴唇,先别说这个了,先让我去看看小舟,河谷还有两步怎么偏偏要停下,走吧。
他平静搜索我的眼睛,继尔笑了。他不会不知道我想什么。这段山路上,就是他不断鼓励我,帮助我,提醒我。“一个勇敢的孩子,”他说,眼睛里竟充满了泪水,“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又说,颤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我一把推开他,泪水却扑簌簌滚落下来,“快—走—”
又到小河谷了,又到小河谷啦!我禁不住又孩子似的紧紧扯住他的衣襟。
远方寺院传来浑厚深沉的钟声,一群小鸽惊起,扑拉拉连着翅膀掠过我们头顶。入暮了,晚霞在西天燃烧起来,徐抹出一道蜜黄,一道排红。黄,红……(我数着)加上蓝,(就是天的颜色)三原色。一切颜色都是它们调出的。“真简单!”我还没画架高的时候,曾这样对图画老师说,说的真切,满不在乎。现在,我为什么不试着想想呢?
生活就是要不断受伤和复原,就是走路和摔倒……真的,真简单!
我抽出一页水彩画,飞快的折成一只小鸟,把它向山谷尽头的太阳小舟尽力投去。
“不—许—靠一岸一”我喊起来,然后侧耳倾听四起的回声……
“哦,降寒,”我回过脸拍拍他手背石“你刚才要讲什么来着?”“讲——”他把我的小手合十进他温暖的双掌,斟m着一字一字宇说:“生活是快乐的,要看你怎样感觉它。”我点头:“还有吗?他笑了,看着我的眼睛:“请你和我,走回家。”
他的气息拂着我的发缕,连同山谷的风,慢慢吹入我心底。那搁浅的小舟,又一点一点移动了,那支离破碎的帆,又一点一点,涨满、涨满。“好!”我答应了,一个又天真义悲壮又快乐的表情。小时候,我和他去打那个欺负我的男孩时,也是这副样子的。做着鼻青脸肿的打算,怀着必定胜利的信心,牵着手。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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