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归去

    那是个星期六下午，当中学教师的爸爸上班去了，妈妈去医院拿药，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打开柜子找换洗的衣服，却意外地在最低层发现了一封拆开的信。拿起来一看，信是从河南商丘寄来的。真奇怪，从来也没听说那儿有什么亲戚朋友。于是，我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李大哥、刘大姐:

    你们都好吧?

    十六年前，我们把小静交给你们时，就答应不再见你们。可是不知怎么的，现在日子富裕了(我们办了个大型养鸡场，年收入十几万元)却总惦着小静那孩子。这些年来，我们没给小静一分钱的抚养费，你们把她拉扯大，真不容易...

    读到这里，我愕然了！怎么?我是这个家庭要来的孩子?可养父母为何不早告诉我?我怨亲生父母太狠心，从小就把我送了人——我哭呀想呀，直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晚饭时，爸爸妈妈都发现我神情不对，便问我:“怎么啦?”我一直不肯说。最后，我问了一句:“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吗?”他们的脸色骤变。妈妈吃惊地望着爸爸，爸爸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爸妈相对良久。终于，爸爸说:“你看到了那封信，对吧?唉，现在才对你说这事，很对不起你。”于是，爸爸讲起了那遥远惨淡的一幕:

    “十六年前的一天，一对衣衫槛楼的农村夫妇领着两个五六岁的、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在济南火车站候车室乞讨。来车站送客的我把仅有的几毛零钱放到最大的孩子手里，不想刚走出候车室，那庄稼汉却跟了出来，扯着我的胳膊说:‘大哥，俺看你心眼好劣就把俺这最小的孩子留下吧，您能养着就养着，不能养着就送人。俺一家要饭到东北去，怕这小妮子熬不下来!’那时，我虽然结婚十多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于是就把这孩子抱回家，又为那对农村夫妇凑足了车票钱。”爸爸顿了顿，接着说:“你也不小了，两家的情况你也不难比较。你亲生父母家现在很有钱，会继续供你上学。虽说在农村，但也不会让你吃苦受累。况且，他们很爱你。当年把你交给我们，是万不得已，你别恨他们。这些年来，你没跟我们享什么福，家务活倒做了不少。如果你走了，我们会很难过，但你愿走，我们也不强留。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我听着听着，呜呜地哭出声来。爸爸说:“你慢慢地想想吧。”

    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暑假来了，我想见一见亲生父母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这愿望使我整天坐卧不安。爸妈看出了我的心事，便热心地为我打点行装。劳累使妈妈病得更重了，痛苦使她变得更苍老了。爸爸为我买了车票，又买了好多礼物让我带上。

    火车开动了。爸爸妈妈为了多看我一眼，跟着火车跑了好长好长一段路。看着他们踉踉跄跄的身影，我再也忍不一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嘴里不停地唤着“爸爸，妈妈···”

    一路上，我一直不停地回忆着以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每月只有五十多块钱的工资，妈妈干临时工，日子很清贫，但我从投断过饼干、水果糖。我还有许多小画书。过春节时，我总能穿上新衣裳。上中学了，爸爸妈妈又省吃俭用，给我买了录音机，让我学英语。我十岁那年冬天，不小心摔伤了腿，公共汽车挤不上，爸爸就背着我上医院，来回八里路。我伏在爸爸的背上好暖和哟，可是回到家里，爸爸却累病了。

    “咣当”一声，火车到站了。事先在信中约定，亲生父母一家人右手举一条崭新的白毛巾在出站口等我。因此，刚出站，就看到几个举着白毛巾的人高声喊着“小静！”“小静！”我向他们走去，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泪花。这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和哥哥、姐姐啊1我呼喊着向他们扑去。他们热切地打量着我，口里喃喃地说。“啊，都这么大了，长得真高啊！”

    我们乘坐家里新买的一辆客货两用车，只用一个多小时便来到一座绿树掩映的村庄。哥哥把车停在村西南一座别墅式的二层楼前。妈妈说:“这就是咱的家。”啊，真棒！好大的一个院子，里面长着几棵叫不上名来的大树，还有一架葡萄，一各色金鱼。看着这些，我仿佛是在梦中，这是一个农民的家庭吗?

    进屋，便是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大客厅。水磨石地面上，靠四壁摆着四张三人沙发和茶几。一个豪华电冰柜放在墙边，那么高，那么大。沿着螺旋式的楼梯上了楼，姐姐神秘地把我领到一间房前，说:“看好了，我可要打开啦！”说着，手一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间墙壁涂成天蓝色的屋子。一张席梦思，一块纯白的地毯，一个小巧的乳白色梳妆台;竹制的小书架上，整齐地摆着最新出版的书籍。一张漂亮的写字台靠窗放着，乔其绒的窗帘垂下来。真是太周到了。我刚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姐姐抢着开了口:“满意吧?你不知道，听说你要来，全家人忙得什么似的。我和妈妈最苦，又得给你布置房间，又得给你买衣服。哎呀呀，可把我累坏了。”边说边捶着腰。我们正说笑着，只听妈妈在楼下喊:“下来吃饭了!”

    餐厅里，鸡鸭鱼肉摆了一大桌，还有我只在小画书上见过的海参和对虾，一家人热情地为我夹这夹那。一边吃饭，爸爸还一边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当他知道我的成绩，向名列前茅时，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去年，我给咱县一中(那可是省重点中学！)捐了一万块钱，你要是愿意在这里上学，那没问题，”

    就这样，我痛痛快快地过了一个多月，整天到处乱跑，看也看不够，玩也玩不够。这儿的一切太新鲜了！

    随着开学日期一天天逼近，我的心也一天天沉重起来。我经常梦见我的养父母那慈祥的面容。每当我从梦中醒来，总会把枕头哭湿一大片。我想念他们，太想了:想起妈妈如果病倒了，谁去给她拿药?想起爸爸一心扑在教学上，谁去买饭、倒垃圾、打水……?想起妈妈失去了最宝贵的女儿，该怎样伤心?想起爸妈晚年失去了精神寄托，该怎样凄凉?我想啊想，越想越不放心，越想越觉得离不开他们。我要归去，要归去!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姐姐一听，急了:“在这儿，你要什么有什么，还能受到最好的教育。你怎么这样糊涂?”“我怎么不明白呢?但辛苦养育我十六年的父母又怎能忘记呢?”妈妈硬咽着说:“你还恨我们当年把你送人吗?我们对不起你，以后一定会加倍地疼你Z”“不，妈妈，我不恨你。相反，我要感谢你，你使我有了双倍的父爱、母爱，有这么多的人疼我，我多幸福啊!你们，还有哥哥姐姐陪伴;而他们，却只有我一个，我走了，他们就没有亲人了。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永远也不忘。况且，我也爱他们呀!”一直不开口的爸爸说了话:“小静这样做是对的。我们总不能这样自私啊，一下子把人家养了十六牛的孩子夺走，要给咱，咱受得了?好，我明天就和你一块回去，看看我的大恩人。”

    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归去的列车。在车上，我的心情是欢畅的，激动的，因为我在人生旅途中第一次作声了一个严肃而重大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