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上真是高瞻远瞩,相中了东北最南端的海边定居。虽说老家在海的边上,那冬天也够难熬的。三九天,早上出门拨洗脸水,回头开门的那一瞬,手指就冻在把手上,能听到薄冰在指下断裂时那种滞涩的微响。
入冬后,人们最讨厌刮北风,它和寒流总是一对孪生兄弟。然而,我小时候,我们那儿的人,每到阴历十几,都盼着刮大北风,越是刮得平沙莽莽黄入天,心底就越添快意。
七八级以上的大北风刮起来了,我们这些大孩子就赶紧帮着大人补挑筐、粘靴子……吃过晌,我们就坐在热炕上,从拂去冰花的窗玻璃上一遍遍地朝海里眺望,盼着煞风之后那一退千米的大潮。
退潮啦!一声可着嗓门儿的呼喊,立时把几个屯子搅沸了!赶海哟,走畦!阵阵寒风,把我们兴奋的呼换传出老远老远。
岸边,浅处的海水全都冻成耀眼的冰排。洁白的海冰,顺着曲曲弯今的海岸线,无尽地延伸开去,象一条修长的银链嵌在蓝蓝的海水与黄褐的陆地之间。
绕过高低不平,永远也冻不硬实的酥冰,我们向落潮迅猛的大海深处奔去。霎时,视线所及的几千米海滩汇成了人的海洋。
潮水一退过正常的枯水线,大海就慷慨地向我们敞开了胸怀。满目皆是宝!那大个儿的蜘头,有的一丛丛长在沙上里,有的一簇簇附在礁石上,有的被以往的潮水冲集得齐聚在某个坑洼中。要是遇上了这样一个坑洼,足够我挑上一两担的。赶集似的人,眼神儿尖着哩,哪容我独享其福,我刚畴哩啪啦往粪搬子里拣了几个,马上就招来一大群人。海是大家的嘛。几乎每一个有空隙的大石头下,都静静地趴着儿个缩了头的香螺、红里子螺,还有那冻成圆球形的海参。我们优先拾取的自然是海参、扇贝、海螺,其次才是蝎头。至于各种名目的沙观子、偏脸螺,满海滩都是,没人顾及,任凭它们被大靴子、呱哒板子踩得叭叭碎响。一会儿,人们带来的拐筐就装满了,于是就近倒出来,再拿自己的挑筐作上记号,再撵着潮水向里边赶去。不一会儿,东一堆西一堆,一堆挨着一堆,再拿自己的扁担作了记号。人赶热了,狗皮帽子也摘下作了记号。最后,连石头都被用来作了物主标记。
一场更为艰苦的挑灯搬运之后,家家背阴的墙后都堆起海货的山丘。由此,我们便可一连十几日、几十日地变换着手法享用诸般海味。那黄澄澄的油煎海蜗,那热腾腾的海参扇贝海螺三鲜汤,至今想起,仍令人涎水欲流。
受那童年梦境的差遣,几年前,一个退大潮的天儿,我扎严了拉毛围巾,又光顾了故乡的海。我连沙舰子、偏旋螺都不放过,也没填满那一小拐筐的希望。
故乡的海,你为什么变得这般贫穷?我一次次在梦里呼喊,一次次在心底忏悔。是呵,我们那自誉为勤劳的双手,曾对大海进行了怎样的掠夺和洗劫,在更广大的国土上,无数双勤劳的手,又自酿了多少苦涩的酒!
故乡的海,每每念及故乡的海,我的心底就涌起一阵持久的怅然……
可是,我的老祖宗不曾料到,几百年前他们看中的地方,如今竟成了举世瞩目的经济技术开发区。旧屋后,银帆宾馆已扬起希望的银帆。故乡的土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建设。人,能破坏也能创造。我盼着所有的风帆都驶进富饶的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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