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是飘零的一群。由于天灾战乱等原因,他们在四世纪末、九世纪初和十三世纪初,分三次大规模地由黄河流域逐渐南下定居,并在长期迁徒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真是具有开拓精神的一群。背井离乡并不代表就没有根,相反,长期的颠沛流离,让根的观念深厚的客家人前所未有地怀念故土,族谱——宗族的谱系,那祖宗用鲜血掺和汗水书写的纪传体家史,起的就是联结血统的作用。
族谱通常以祖上流传的文本为蓝本,由于人事的变迁隔一段时期会重修一次。通常是由长者出面组织,下面应者云集。传统的客家人是以百十千人杂居的围屋聚居为主,所以召集起来很容易;那些在外做事甚至是身居国外的,只要是本家性氏,也会以各种方式通知到。在客家围屋的墙上,你经常会看到筹资修谱的红榜,全是那一姓子孙的名字,有二三千之众,从墙上一路写下来,红纸黑字,竟有荡气回肠之感。在一些城乡交界的地方,人员分居的比较零散,本以为时间的流水在冲散了客家圆形围屋的同时,也冲淡了人们的宗族观念,没想到有的地方这几年又兴起了修谱一事,可见客家寻根心态的坚久执著。
翻开客家人的族谱,通常会先看到一幅八字的时联,那是专为说明这一支脉的繁衍源头的,每年过年时都要用斗大的字写了贴在旧屋的堂上,年年如此。例如我们黄家的是“颖川门第,江夏家声”,意思是我们黄家来自河南的颖川和江夏——那是我们的祖籍,我们湮没于荒烟菱草间的根。此外还有内八句和外八句的认祖诗,也是判断客家来源擅变的依据,自小老爸就要我熟记这判定血脉的诗歌DNA,我当然是不屑一顾的。不过我还真记得一个两三代前就落户外省的黄性叔叔来我家做客,居然和我爸对起了内外八句,凭着祖先设计的遗传密码,两人惊喜于千年血脉的吻合,且不管多少代的绵延汇入了多少异姓的血统,单是一个“黄”字一脉相承则是无疑的,于是,卒相与欢,其乐融融。
再翻,就是一世祖的画像,正裸危坐着的。小时候问爷爷一世祖的爸妈叫什么,他老大不高兴了半天。如果一个宗族里出了什么大人物,那是很光耀门相的,要单独列项,详细介绍。可惜在我们黄家的宗语里,我家这一分支,实在没有什么铃得上台面的人物。一次到曾家围屋串门,一翻族谱,唐宋八大家曾巩和洋务派代表人物曾国藩的画像赫然在目,下边介绍的文字熟络得好像前一天才和他们喝过早茶似的,很让我有一种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感觉,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人总是有虚荣心的,二老若知他们的后辈将他们奉为神灵,也当含笑九泉。
更让人惊叹的足那大幅的地图,族谱的插页,直观地表现着宗族颠沛流离的路线。当我看到黄家的血脉从河南的颖川、江夏一带出发,足迹遍布江西、湖南、福建、广东、广西等地时,真足感慨万千。透过密密麻麻的迁徒路线,依稀可以看见牛马扬起的滚滚烟尘,我的祖宗们,从战火中、从追杀中逃出,留给故乡一个背影,孩子们也许不了解背井离乡的苦痛,可他们还是哭了,那些哭声,一直回荡到这个世纪的今天……然后,老的倒下去,孩子们再成长起来,一代一代,他们耕作、种植、繁衍后代,在异地落地生根,开支散叶。战胜了天也战胜了人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名字——客家人。原来我们是客家人,来自遥远异乡的客人而已,尽管我们也跟别人一样,一代一代地在此生活、繁殖,可这儿终究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吗?这是我们自己的坚持,还是尘世不肯给予的名分?记得余秋雨说过,故乡不过是游子流浪的最后一站,难道余秋雨也是客家?天上的魂灵们听了余先生的高论,仍旧会苦苦地寻找故乡门口的那盏指路明灯,寻找那片最后的栖息地吧!
族谱中最大的篇幅当然是族系表,从一世祖一路排下来,越往后分支越繁越密。今年回祖上的围屋过年,爸爸很小心地拿出黄家的族谱,翻到父亲这一页,很恭敬地念着“育有二女,黄艳,黄颖。”可是我知道,爸爸的恭敬里是隐藏着很深的落奥的。爸爸没有儿子,两个女儿不能继承香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这一脉到我这一辈就算断了,这在农村是很让人瞧不起的,因此也就可以理解小时候奶奶为什么一直想把我卖掉,可我仍然无法恨她,那不是她的错,我想。
一页一页往下翻,根的形象在心里慢慢清晰。很多女人的名字,不,女人的符号,从眼前掠过,早些的,甚至只有一个姓氏,可怜兮兮地跟在自己男人的后边;某某世,某某,娶一妻,某氏,没有了。也许我的前世,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当我还是女孩时,就被父母嫌弃,卖到一户人家,作了多年的童养媳,长到十六岁,就被亲友们安排园房。我只能像一头母猪一样不停地生育,我的儿子冠上了那个男人的胜,一家人都欢天喜地,··…录后我死了,我的一生就化成了族语上淡然的两个字:某氏。可是我还要感激这两个字,没有这两个字,谁会知道我存在过呢?
谱载:“某世,某某,育有二子,次子姿妻,抬猪过堂,不懊折断猪尾,以为不详,父子二人遂出家。”啊!为什么不说那位新娘后来怎样了呢?她再嫁了吗?那个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打扮得最美的女人,恤泥不安等着上桥的女人,愚昧和迷信是怎样锁住了她一生的渴盼的?我在族谱里不仅聆听到了大队人马穿越关山的车铃声,嗅闻到了刀耕火种的汗水气息,也看到了祖宗们紧镇的眉头,盈盈的泪水。
过年了,年三十那天,扔奶一早就准备好三牲祭礼回老崖祭祖,走过一片菜地,奶奶就很热烈地同地里的女人们打招呼,那一刻我想起了族谱上的一些名字,我忧然大悟。我们这一支也许足晚婚晚育落实得比较好,辈份比同龄人甚至大几十岁的都要高很多,地里的女人们,老的少的,最低也得叫我姑姑,难怪她们说话都低眉顺眼的。
摆好祭品,爷爷奶奶先拿着香向前走去,口里念念有词地拜了好几分钟,接着是父亲那辈的兄弟和媳妇们,气氛变得不那么严肃,躬也鞠得散了,最后是一帮小字辈一窝蜂地挤上去,一轮咯嘻哈哈以后,香插得东倒西歪,忙又毛手毛脚地整理,参差不齐地磕下头去。我拿眼偷偷地环视,只见四围的墙和屋顶都被多年的香烛烟火熏得乌黑,风烛残年的感觉。围屋是客家人特有的圆形大楼,分布在粤阂山区,一两层至三五层不等,居住着同姓的几十乃至上百户人家,家家相对独立又相互连通。围及的土墙是用南方山区特有的黄土夯筑而成,据说爆发山洪时可以浸泡在水中而长期不倒,现在有邮票把它作为独特的民居介绍给世人。客家人认为围崖象征一个家族的整密永恒性,是风水所在,因此只修不拆的。可我还是在想,很多东西无论怎么费尽心思去护理,它终究会像老屋一样要寿终正寝的——就如族谱,黄家的修语工作历时半年,七次北上取证,除了让我们获得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外,又能怎样呢?修谱是为了让后代记住自己的根系,可又有谁真的能随口说出三代以上祖宗的名字?宗族的观念正在随着真正意义上的开支散叶而分解开来,客家人的灵魂永远是漂泊的,一如吉卜赛人或者扰太人的四海为家,却总是生机旺盛,正所谓树挪死,人娜活。我不知道我的祖宗此刻是否在天上用拐杖敲着地板大骂我的数典忘祖,但使祖宗传下的精神不死,他乡何处不故乡?
想至此,仿佛听见我的老祖宗在天上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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