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
她今年七十多岁,头发还没有全白,腰依然挺得很直,在瑟瑟寒风中,包一块头巾坐在临街的一块石头上,用两只不很大的眼睛,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你看见她,冲她点个头,笑笑,她会很开心;你看不见她,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她会注视下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
现在她死了,离开了那块临街的石头。
去年她七十多岁,还经常拎只破筐子拣些煤核,拣些破布头烂袜子什么的去卖。她一年卖了足有两千块钱。孙女结婚时,她给她买了辆自行车;儿子生病时,她出钱给他看病拿药。然而,有一天她不敢再上街拣破烂,儿媳妇听到了闲言碎语,便在大街上冲她发起火来,说她故意给他们难堪,给他们丢人,好像他们不孝,赡养不起“你这个老不死的”似的。
她死了,不再拣破烂了,也不再坐在临街的石头上了。
她死的时候饭还没有吃完,只吃了一半,手还端着碗,就突然地,不知所措地撒了手,把碗摔碎了,把饭弄撒了。假如她没有死成,她会无法向孩子们交待的。或许她的儿子又会掐住她的脖子,并狠狠地咒她一顿,像前几年一样,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差点死在儿子儿媳的手里。这次她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己即使不死,也无法活得再体面一些了,便决定不再醒来。
她死了,死时七十多岁,一顿饭还没有吃完。
她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七十多年,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两个儿子,两个连她自己都不满意的产品。她从二十多岁守寡,就一直清清苦苦地陪着两个儿子长,儿子长大了,她变老了。儿子越活越气盛,她越活越萎缩,只因为她做过一个浪漫的梦,想在儿子长大以后,为自己找一个可心的男人。但流言让她的儿子气愤,于是气愤的儿子找到她,当众给了她两巴掌。她曾经不屈的头,高贵的头低下了,她的梦被吓跑了。她那双在苦难中锻炼得坚强的眼睛,开始迷迷檬檬的,一下子老了许多。她为了一个梦失去了一切———名誉、自尊、儿子和别人对她守寡几十年的同情……
现在她什么都不需要了,因为她死了。
但当我来到她的灵前时,我仍然止不住地哭了,我只为她平凡地死亡,只为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命。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著名学者的葬礼。因为他的孩子们伤心难过得痛苦流涕,所以我不哭;因为有一排又一排的学生、友人、领导来参加他的葬礼,所以我不哭。然而今天,当我站在一个普通的农妇的灵前时,当我看到坐在灵前的她的儿子、儿媳和孙男孙女们,没有伤痛的表情时,我一下子哭了,并硬咽难抑。尽管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她,更没有爱过她,甚至没有时间向她表示同情,但我却抑制不住地哭了。
对于平凡的生命,就让我用平凡的哭泣,为她送行吧!让我为平凡的生命哀悼!!大娘请你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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