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冬天又来了:你被血癌夺走的一周年,爸爸卖了房子,妈妈沉默几天,今晨冒着风雨赶去花市,买回一束玫瑰,顾不得脱雨衣,即拖着一道水渍的脚印走向你房间。但握着门柄就失魂落魄地愣在那里。老半天才叫我过去:“妹妹的花要谢了,你去换换。还有……”她低头瞧着手上的鲜花困难地说:“把她的房间收拾一下,要搬家了……”
要搬家了!我心中翻腾着。接过花,掏出手帕为妈妈拭去清泪。她强笑道:“不要紧。”然后拍拍我手背,枢楼着身子把那道水渍的脚印拖向客厅,消失。
与你告别后,我即发誓今后要做一位男子汉,绝不再流泪。这么冷的冬,我们家必须有人来兀立家门,挡住风雨。可是这几个月我却一直不敢走近你房间,知道自己的甲胃其实经不起几滴眼泪,即会融成一堆废铁。而今天,我不能不面对现实。房子卖了,马上要搬家。我怎么忍心让妈妈亲手拆除她赖以支撑的“圣堂”—你走后妈妈坚持保留你房间的原状,以便她每天能进去拭擦清洁,插一束玫瑰,一如你生前。最初那几个月,妈妈每次都涕泪满脸地走出你房间,叫人心碎。日子拉长,泪声慢慢沉寂。后来她的憔悴竟时而闪现几分隐隐的神采—妈妈说在你的房间能感觉你的存在。
感觉你的存在!这正是我最害怕的。我困难地推开门:浅蓝的墒、鹅黄的床、碎花的橱柜……神智立刻被这片熟悉的色彩冲击得一阵昏厥。我闭目扶额,许久才控制住自己,注意案头那瓶玫瑰。是的,妈妈已经好几夭没来你房间,一簇原本娇嫩的艳丽花束已枯萎黯淡—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呀!我感到空气的沉闷。推子窗,凄风厉雨猛然灌人室内。急急地关窗,蓦见凋萎的花瓣已被W落,在洁白的桌面点出休目的残红。我心中一惨,回头面对你凝乌于遗像的笑庸,再也忍不住泪眼模糊了……
我大你5岁,小学六年级才意识到你的存在。那年你也人学妈牵着你的小手交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我野惯了,哪容缠上一个“小麻烦”。于是阳奉阴违:带你出门,即想尽办法摆脱你。无御你的委屈泪水,一心图谋逍遥自在。直到有一天,你正被两个大-3头抓住长辫子当猴耍,远远见到我,向我伸手尖叫,把我的灵魂拐得喧嚣沸腾,奋不顾身地扑上,打得头破血流,急于撕碎对方来哭“我们”雪耻消恨。事后,你挺立师长面前大声为我辩护,还争着倡我敷药疗伤,那么心疼地频问:“哥,痛吧?好痛吗?"我忘了痛7痛,但永远忘不了为你挺身而出的刹那,所感受到的血肉同源的震憾。
我升中学后爸爸正忙着“交际应酬”,连带着妈妈也整天“紧迫盯人”,生怕他被人拐走似的。家中经常见不到大人。地球逆转了!众多“原本如此”的事物一一浮现问号:脸上暴出灾厄的痘子,饥渴的口袋老是空瘪难过,师长的声音越来越刺耳··。…空气似乎充满毒素。我有窒息感,想像别人一样:抽烟、旷课、穿别人不敢穿的衣服在街上横行蟹走—寻找一道出口!所以没有这样做,全因家中仍有一对清澈的眼光追逐我。每当我抱头闷坐室内,你风铃似的笑声就扬来了:“哥,想什么嘛!多好的阳光,带我去玩嘛……”荒辽的沙漠仍有一道清泉,保住命脉。但急于寻找“答案”的冲动,日渐高涨。我终于离家出走。它的“原因”已不重要,反正是人性的愚蠢那码事。我只记得带着一身愤怒搭上车,恨不得离家越远越好。车轮轧轧,拉长旅程。到了速然发现自己置身的竟是一座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大都市,才顿时惊慌失措,本能地回头奔命。三天后我饥寒交迫回到出发点,却只敢蜷曲在家门前的暗巷.无望地注视那盏温暖的家灯。夜寒露重,我浑身打颤,深信会像一条被世界遗弃的野狗,无声无息地冻僵死透。这时那扇紧闭的门奇迹似地开启,一条小巧的人影由光明走出,停在我身前,轻声问道:“哥,是你吗?我梦见你。”我想逃开。你张开双手紧紧地楼住我,温柔地说:“哥,回家吧,我们好想你。”
我20岁那年,你打破好几只扑满,帮我买一架照相机。艰辛的成长中你像小妈妈似地抚平我的狂暴,使世界逐渐平稳。但我仍有许多疑惑,希望透过锐利的镜头,把光怪陆离的现象肯定下来。我由照片上发现爸爸满脸的倦意,妈妈的霜鬓,自己的粗俗卤钝,以及你的秀外慧中,亭亭玉立。是的!当你拿出一封陌生的男孩的信,含羞问我说怎么办时,我蓦地发现你已长大。这究竟可喜?抑或可悲?首次去拍照,我摘下一朵盛开的玫瑰插在你的发间,赞道:“人比花娇。”你灿然一笑,然后掂花沉思说:“可惜好花易凋,白骨红颜生”我愣视你,一时百感交集。未料灵心慧性的你,也不能免受世俗的摧残。
两次联考落第,我只好人伍。军旅生活刚阳刻板,幸而你每周定时来信,带来温柔。那一年多我们藉着鱼雁往返,广泛地探讨人生,互诉心事。肯定了亲情,更契合了后天建立的友谊—我们不独是兄妹,还是挚友。我相信你是世间最好的妹妹!
我服役的第二年中秋过后,你撒娇地向我要生日礼物。当然,每年我必会准备一份薄礼。尤其今年,我岂能让你度过“寂寞的17岁”?我计划为你举办盛大的舞会,同时介绍老李与你认识—你已不小,我想身为兄长的最大责任,应是把你交给一位可靠的人,接替我继续保护你平安而行。老李朴实笃厚,更是我好友。我计算日子,期待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开始,更预期几年后的美满结果。
寒流来袭,你来信说感冒了。我切切叮呼你要好好休息。感冒小病,但近来你时常不适,让人担心。其后两星期,你忽然断讯,我挂电话回家,妈妈说你住院了:恶性贫血……她有点犹豫地说:不要紧。那星期我天天打电话。第七天,我听到妈妈在几百公里外的硬咽声。部队即将演习,我说明实情请到了两天假。飞回家,你已昏迷于病床,脸色和床单一样苍白。我追着医生急切地问:我妹妹怎么了?医生怜悯地说,我们会尽心救她。尽心?你们非救她不可!我吼叫。爸爸拉开我。我双手捂脸,颓然跌坐。医生不明示你的病情,更是恶兆。那晚我守着你。有几次你由高烧醒来,似乎认出是我,喃喃轻唤,又昏迷而去。我握住你冰冷的手,心如刀割。
隔天你烧退醒来,精神稍好。窗外煦阳普照,簇簇玫瑰,争相怒绽。事情似乎没有想像的悲观。我神不守舍地说了些什么,你不时报以微笑。该去机场了,爸爸催我走。我忍泪狠心,向你告别。刚踏过门槛又听到你的呼唤:“哥,别走!”我倏然转身,看见你伸出双手,该泪欲滴地说:“明天我要照钻60,我好害怕。”我低吼一声冲过去,跪下来,把脸埋到你手中,希望用泉涌的热泪烫暖你的生命。
接下去的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你搂着我不断地低唤我。爸爸却用力把我拉离你,推出医院,也推离这个世界……挨过半个多月的演习,我再飞回家。我那未满17岁的妹妹已不在:客厅摆着你的灵位。爸爸一下子苍老了。他说这是你临终的要求:钻60和化学治疗折磨得你头发脱落,双颊塌陷,几不成人样。你希望保持美好的形象。我不接受这个解释,几乎和爸爸挥拳相向。但在浑浑班贾的时期过后,我不得不感激你和爸爸……
“哭吧!泪水能洗尽我们的痛苦。”妈妈进来,拍抚我,换去残花,动手收拾房间。折叠一套毛绒的礼服,脸颊轻轻贴上去,闭目柔声地说:“妹妹穿这套衣服最好看。”空间似乎掠过一声轻叹,我睁目凝视,竟发现你在冰冷的照片里,也浮现了几分温柔的笑容。是的!妈妈的痛苦已被广泛的母爱所包容。我们只是与你暂时“告别”而已。像久别的老友,你仍存在于宇宙的某处。我该深信:明天,也许1年后,3年后抑或3万年后,你会穿着礼服巧目盈盈地走到我面前轻唤:哥,你在想什么?风雨已敛,我打开窗,把含苞待放的花置到苍弯下。然后与妈妈一起收拾行李。
亲爱的妹妹,我们期待与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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