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树，车窗外的风景在我眼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色。“饱和”的汽车像一头吃得胀鼓鼓的牛摇摇摆摆地缓缓前进，不时被山路上凸起的石块抬起来又重重地跌下去，发出“乒乓”的撞击声，似乎这山路也像我的思绪，结满了烦恼的疙瘩……
“江，你父亲昨天来校了。”听到这消息我心中一惊。
“怎么没来看我?”
“说是进城买货，顺便到校了解你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你父亲和老师谈了一会儿就急匆匆走了，脸色阴沉沉的。”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糟糕，父亲肯定知道真相了……
城里的玩意儿对孩子是可怕的诱惑，镇上的人都这样看，进城上学时父母亲也免不了对我千叮万嘱。于是每每看到城里花花绿绿千奇百怪的东西我就敬而远之，不敢越雷池一步。可这学期跟着几个城里的同学课余逛了逛大街，不知不觉就迷上了打台球、看录相、玩电子游戏……半个月没认真听过一节课，还把60元的生活费花得一干二净，又向家里写信要了三次钱。每次写信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没钱吃饭都成问题，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写了“20元、20元、20元”，少不了编个理由:买参考书、补课费……
父亲会叫我退学吗，被揍一顿?……本应快快乐乐的假期却使我感到一阵阵压抑和优虑。汽车驶进镇子，路的疙瘩少了，我心头的疙瘩却越拧越紧。推开虚掩的门，一眼瞅见竹椅上的父亲。半白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额头上的皱纹拥挤成一个明显的“丁”字。短短的一个月父亲竟像老了10岁!我的心仿佛被毒蝎子狠狠咬了口，刀绞般疼痛。父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埋下头一口接一口地抽手中的烟。地上零乱地躺着十多根烟头，父亲平时很少抽烟，只在愁闷的时候才会这样。母亲不知所措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不时地叹着气。空气凝固了似的，身边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胁迫着我，我越来越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你在城里都干了些什么?”父亲的话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我—”我吸哺着，放弃了为自己辩解的念头。
“你说你对得起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进城念书的父母和哥姐们吗?”
我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头垂得低低的。父母亲忧郁的脸和失意的眼神在我眼前摇晃着。
“不好好求上进，还流水一样大手大脚地乱花钱，你真认为钱好赚?"
我沉默着熬过了一下午。
一大早父亲对我说:“假期家务事就别干了，跟我到集市摆摊。”
我睁大了眼睛:“真要我跟您去摆杂货摊?”
“那还有假?”父亲拍了板的事没法改变，我只得背起装满货物的竹筐，跟着父亲的背影踏上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这是父亲对我的惩罚?
7月的小镇是个蒸笼。骄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路面烫得似乎要液化，树叶蔫了，蜷成一只只圆筒，一阵风吹过，带来一阵干燥的热气。
摊子摆在路边，没有顶棚。顶着烈日的曝晒。嘴里还要不停地吃喝:“快来买呀，便宜货!”口干了，抿口白开水;喊累了，小憩一会儿。有时生意好，摊边围满了人，讨价还价，吵得人头昏脑胀;一会儿又冷冷清清，半天没人问津。尽管我不时蹲下，不时来回走两步调节关节的疲劳，可常常是半天不到就累得腰酸腿疼，浑身不舒服了。担不离肩，肩膀磨脱了一层皮，日晒风吹，皮肤也变得黑黑的，简直成了山里实实在在的货郎。有时忍不住心里怨恨父亲，然而看着和我一样饱受着日晒风吹的父亲，我说不出一句话，缄默不语地想起很多很多。
一天回家路上，天气突然晴转阴，万里无云的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一阵狂风过后，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压了下来。我是近视眼，肩上挑着两筐货物，几次差点在泥泞的山路上跌倒。“再这样拖延时间货物要被淋坏的。”父亲急忙把担子娜到自己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赶。谁知快到家时，父亲没留意踩上块松动的石头。石头一滚，父亲的脚就滑向一边，身子也随之歪了歪，猛地摔倒在地上，货物一前一后掉下来，重重压在父亲的身上。我连忙扶起父亲:“爸爸，你伤了哪儿?"父亲摇着头安慰我:“我没事，快看看货弄脏了没有，这可是生意人的命根子呀!”父亲挣扎着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父亲的左腿被石块割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血水掺合着泥水直往下流。我心里悔恨交加，只感到眼眶热热的。
要开学了，父亲一算，嘿，正好多赚了60元。我像还了笔沉甸甸的心债，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回城那天，父亲送我去车站。一路上父亲不言不语，独自默默地走着，盛夏的郊野是迷人的，田野像一望无际的葱笼的海洋，树叶都绿得似乎要滴下油来，在微风里轻轻地婆婆摇摆，蔚蓝的天壁上镶着大理石纹似的云缕，山路仿佛是一条绣着花边的彩带。在崇山峻岭间飞舞……我的心却像搁置在秋冬的冷风中。父亲总和我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难道父亲还不肯原谅我?灰蒙蒙的山路弯弯曲曲地延伸着，延伸着……上了车，父亲这才问我:“要你跟我摆了一个假期的货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这样做吗?”
我点点头。
“知道我就放心了。”父亲抚着我的肩，“爸爸可不是惩罚你，不是要你去挣几个钱。吃尽苦中苦，方知甜上甜，懂得生活的艰辛，才会更好地生活，家里人盼望着你早些懂事。”
“爸爸……”我鼻子酸酸的。
“带上自己的汗水钱，别辜负了家里人的一片期望。”父亲把钱塞进我的书包，转身走上山路。
太阳要落山了，金色的余辉均匀地洒下来，给父亲的背影镀上了一道熠熠生辉的金边，光影里，矮矮的身影越来越小，拘楼的背越来越弯曲，像一张满弦的弓……
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
车，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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