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带着皱皱巴巴的笑容,眼光仿佛穿透历史的潮流,亲切地望着我,一直向我挥手。
这就是他,我到现在还记得,在与我告别时他最后的表情。我的汽车越走越远,他的影子也越来越小,终于成了一个小黑点儿,他还一直在挥着手。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变化,路两边高高的白杨树以他为起点形成一个漫长的隧道。我觉得,“隧道”标志着我们两人那一天一下子越过了很多东西——心里的踌躇,历史性的事件,中日两国的矛盾,我们各自过去的生活。。。,而现在接近了,心理上、感情上,真正地接近了。
这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
去年夏天,我去了东北,作了来中国以后的第一次旅行。那真是一次冒险的旅行啊!去年三月,我初次踏上中国的土地,不,应该说是踏上首都机场光溜溜的地板。那时,老实说,我连“一、二、三”都不会念。心里虽然怀着很大的抱负,可感情上免不了有些不安、紧张。这样跟着前边的人战战兢兢地下了飞机。一走进机场楼,清脆、漆亮的汉语送进了我的耳朵里,这原来是播音员小姐的声音。可你一定想像不到我那时的心情。这个很普通的播音,在一点儿汉语也不会说的我听来,真是太流利了。我突然感到害怕,我能学会汉语吗?
就这样开始了中国生活。仅仅过了三个月,我自己一个人去旅行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不自量力、胆大盲目的举动啊!回想旅途中的件件事情,连我自己都觉得后怕。幸亏遇到了这位好人,不然真不知会怎么样。
夏天的长春很凉快,空气清爽,跟北京不一样,街道具有东北特色,东北的街道还遗留着历史的脚印。参观这无数的脚印,是我这次旅行的目的。我这次旅行是想看看所谓“伪满洲帝国”国都所在地。我想进一步研究当时日本帝国主义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作为一个日本人,我应该知道东北地方的真实惨状。第三天,我去了柳条沟。开头我介绍的那位中国朋友,就是在去柳条沟的路上认识的。
那天早上,我决定去参观柳条沟遗迹。买了地图就出发了。可不熟悉路途,想了半天,最后鼓起勇气问了一位老人怎么走,他很详细而热情地给我做了说明。不过我的汉语也不怎么好,他说得越详细,我越着急,因为我不能全部听懂他的话,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困惑,最后说:“我送你去车站,很近,不麻烦。”车站其实很远,跟他回家的方向完全相反。到了车站,他让我上车,他又跟乘务员说了什么话,好像是关于我的事情。我再三感谢他,就分别了。到了目的站,那个乘务员果然来告诉我:“你该下车了!”我赶忙下了车。一眼看见他已经等在那儿了!这是怎么回事?他骑自行车,怎么倒超过了汽车!我忙向他跑过去,他说他还是骑着自行车跟着汽车来了,因为很担心。真吓了我一跳,我感动极了。他陪同我去了柳条沟遗址。这就是日本侵略战争的第一步。现在他—当年正是青春年少的一位中国老人,和我—不怎么会说汉语的一个年轻的日本姑娘,我们一起参观。我东一趟西一趟地参观时,他却一直站在一个地方凝视着倒在地上的柳条沟的塔。在那儿,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反倒使我们的心更接近了。我感觉到一下子卷入到巨大的历史潮流。我们离开了遗迹,他第一次说了几句日语,我非常吃惊,而且有一点悲伤的感觉。因为他学过日语,这也是那时期的一个“遗迹”。可是,为什么他到最后才说日语呢?我想他这样做也许是表示对我们两国将来的友谊的信心,也许表示对世界和平的责任。我们互相只是微笑着,还是没说很多话。对我们互相间,这微笑已足够交流思想的了。
我们告别了。那个景象还印在我的脑子里。离别时,我们俩紧紧地握手,心里重新想到了世界各民族应该互相信赖,互相帮助,应该维护世界和平。
分手了,但他手上的温暖却永远印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