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视眼先生

    我在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识字。父亲是一个旧文学家，(他有五十多种著作)他每年寒暑假自学校归来时，就教我读诗，其实我那时有很多字不认识，至于理解语句的意义，更谈不到，我只知道象跟祖母唱《月光光》一般地，学着父亲的腔调吟诗。八岁的时候，那本随园女弟子诗，和唐诗三百首，我背得一半了。此后一天天我认的字数增加起来，母亲总是教我读些《教女遗规》、《烈女传》、《女儿经》之类。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母亲教我，我总感觉枯燥无味，我不喜欢读这类的书。我开始要求母亲送我进私塾，她说女孩子是不要进学校的，只要多认识几个字，多了解几个贞妇烈女的故事，会记帐，会看契约便得了，原来她是希望我将来做个好管家婆的，但当我十岁的那年，终于因了我好几次的请求，她允许我进了那个私塾。

    真想不到女孩读书是如此困难的，不但教师不青收留，居然还有很多人反对。在我的故乡，他们是从来没有看见女孩子读书的，何况又是和男孩子同校?尤其反对最厉害的，是那位塌鼻子绰号尖嘴婆的女人，女也是老幼皆知的拨妇，她有一个独生子，也在那个私塾读书，一听到我要去，忙着四出宣传，说女孩子和男孩子同学，一定所有的聪明，都会被女孩子偷去了，男孩子将一个个变成愚赤痴呆的傻瓜，同时责备母亲太不懂规矩了，男女有别，这是谁也应该知道的，何况我又是个这么大的姑娘。一般人虽然同意她的话，只是在背地里议论，因为他们都害怕母亲，所以不敢当面来阻止我入学。尖嘴婆就不然，她的胆复很大;什么人都不怕，她居然跑来和母亲捣乱，要她不送我读书，或者请个老先生到我家里来教，否则她要马上把学校解散。

     母亲自然比她更厉害，听了她的话，反而更快地送我去那个私塾读书。她气愤愤地大骂了尖嘴婆一顿后，立刻提着篮子，拿好香纸,送我进了私塾。教师因为母亲是谢铎山的权威者，虽然不愿意，却不敢开口说半句拒绝的话，连忙微笑着收容了这个唯一的女弟子。

    举行了孔子遗像面前四拜，先生面前两拜的仪式后，我就做了正式的学生。

    先生是个近视眼，他教书时，完全将脸部贴在书本上，有时字小一点，象论语、孟子之类，他简直连弃子都被书压扁了。最使人感到讨庆的，是他滴在本上的奔涕和口水。每个学生的书，都被他弄脏了，有时他看得过意不去，也间或用自己的衣袖楷去，并表示歉意，可是学生没有一个原谅他的，大家替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脏瞎子”。

    他的床就摆在我们的教室里，一床黑被窝，从来没有看见他铺过。常常有一股臭得令人作呕的气味，从他的身上发出来，我们只敢背面说他一世没有洗过澡的话，等到见了他的面，就吓得不敢做声了。

    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所以没有和他们四十多个男生坐在一块。我的位置正在先生的对面，每天早晨不论背书、点书，都要经过我的眼睛和耳朵。有同学书没有读熟背不出来的，我就替他提句，为了这，也曾挨过好几次骂。

    这一年，我读完了女子国文八本，四字女经一本，还偷读了半册《幼学》和《论语》，可惜并不佳得那些书里面说了些什么，因为老师从来没有讲解过。近视眼先生，在母亲的面前，极力夸奖我的天资，但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太顽皮了，”母亲听了自然非常不高兴，因为她是希望我“逃学”，或者读不进，以便籍口停止我的求学的。

    我比谁都要讨厌近视眼先生，因为普通女孩子的性情，的确要比男孩子好洁净。他们的书上常常涂些墨债，而我是用白纸包好了书面，里面除了先生点的红笔外，什么污点都没有，只是每次当他点书给我读时，十回总有九回要滴些口水或者鼻涕在上面，脏死了。

    “先生，你把鼻子医好了，再来教我的书好吗?”有次我居然敢这样说他。

    “怎么?你说什么?”他抬起头来大吼了一声，吓得我几乎从凳子上跌了下来，同学们都望着我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