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雨像林妹妹的眼泪整整飘了三天三夜,阴霾的天空如矿工的脸整整黑了三天三夜,黑压压的云彩挤在头顶,闷在人心上太久了,捂得那颗心憋胀得就要碎掉。那个夜晚,楼道里没有灯光,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舔着我的脚印,两句《牡丹亭》的唱词涌上我的喉头,尽管我依然沉默,“原来妮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想着这两句词就像黛玉想起“赏心悦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一样,带着彻底绝望的心情,我默默地走向那个危险的最高处……
身体缓缓地向深渊坠去,再下坠,轻飘飘下落的该是一片羽毛吧,无声无息、无足轻重。随后一声与地面轻轻地撞击,接着,一切都归于平静,死一般的寂静。我吃力地举起手,擦掉唇边残留的那丝血迹。然后悄悄睡去,永远。
别了,我的大学。
娘把我葬在家乡的麦田里,我的坟旁是一棵参天的白杨。娘说,孩子命苦,在时无人照应,去了,大白杨陪她,娘放心。说罢,娘已老泪纵横。娘,您别哭,我就在这儿,我搂着我的发白齿豁的亲娘早己泣不成声,可娘怎么能看见我呀,我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啊!
从此,我便静静地躺在那儿,看燕儿掠过天际,看花蕊里晶莹的露珠。我躺在我的那个山坡坡上,看对面不远的那个山坡坡,我看见两只小狗在落日里追逐,还看见老牛在晨曦里舐犊……有一天,一个老农夹在两匹马之间,在光滑的山脊上走进了太阳。马驮着挞子,老农因为老了,上坡时就抓住前面那匹马的尾巴,后面的马见了,就将自己的尾巴不停地摇着,我默默地看着,感动着那来自生物心灵深处的淳朴之爱。而我,再也无法在我的青春岁月中品尝爱情的浓香了……
月光淡淡的眼睫上,日子轻轻地滑过,我已经开始飘了,用我的魂魄。我不敢去看娘,于是我四处飘荡,看天边的云卷起再展开,花儿落了又开放:看鸟儿飞过树梢,鱼儿尾随前行:看被朝霞一点点染红的枫林。我飘呀,飘呀,看见换上红裙子的女郎肌肤如雪,和少年试探着初吻;孩子抚摩着摄影师剪得很糟的头发,轻轻说:它很美;老人在微弱的柴火边唱一支老歌;教堂里管风琴齐鸣,红烛晃动,两个老人在分吃一块夹馅蛋糕,议论着自己将来的葬礼……一切都是那么美丽,那么顺其自然。幼者还在为约会懊恼,老人却说我们已身临死亡了。每一个人都在确定的位置上,按部就班地流淌着自己生命的河流。我轻轻地问自己,我生命的河流在哪里?
我去看过娘了,有好几次就着清冷的月光,我看见娘翻来覆去,枕边是娘汹涌的泪。娘给我捎纸钱来了,叫我在这边多多保重。又是隆冬,寒流从上边袭来,风雪卷动着苦涩的草屑,间或夹杂着牛羊冻僵的声音,它们每次都在我的坟头迂回很久,才四处散去,在我头顶上方。那块高原般的土地在寒风萧瑟中发抖。我曾经从它们身上无数次走过,而它们仍然在这寒冷的冬季里挣扎、抗拒……
幽幽思量起前尘往事,倘若生命还有一次选择,我也会像寒风中的土地那样选择挣扎和抗拒吗?
冬去春来,又下了一场暖洋洋的飞雪。我披着娘给我的那件寒衣,来到阳光下看雪。只见阳光和雪共舞,光辉和雪色交映,空中星星闪烁的不知是雪粒上的阳光,还是阳光中的雪粒。阳光与雪已然不可分割,合而为一,如花开放,如鸟飞翔,张扬着生命的饱满与自由。我忽然想大哭一场,哭我一片废墟下的大学,哭我匆匆忙忙仓皇落幕的青春!当我一心一意要躲避冬天寻求春天的时候,我看到了春里的冬、冬里的春。春天并非只有柳绿花红,它也有雪;雪并非只在严酷的冬天飞,它在春夜里悄悄地落,甚至可以在明媚的春日下飘,最后在尚未被站污的时候,在温暖的世界里融化,化为涓涓细流,滋润到沃土里。或许,我不该看莺歌燕舞的春天,那里的快乐有些脆弱,轻易就被现实的秋天以及冬天取代了,花落水流红最无情。只有在这飘雪的春天,才能让我真正产生认同感,从雪与阳光不可分割的影像里,形象地领悟到逆境中追求向上的力量。
在飞舞的春雪里,我想到自己那段在大学开始不久又碎然中断的青春应该重续。虽然一切都已告结束,但我的青春还是要飞,以另一种方式,飞相同的里程,它一定不比其他任何青春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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