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天堂

    不知怎的，最近非总是作梦，梦见从没见过面的曾做过国民党军队医官的祖父，梦见文革时受祖父连累的父亲走在寻找姑姑的路上。随着一天天的寻找，父亲的神经渐渐崩溃，等找到姑姑，父亲已变得神经兮兮。年过三十的父亲只配娶“活人妻”了，而这个“活人”竟是个囚犯，而他的小儿麻痹症的儿子随母亲进人这个家庭。一家四口，非最同情这位同母异父的哥哥，由于长年不运动，他胖得看不出头脚，成了一个大圆球。可怜的忠厚的父亲，在每次哥哥生病时都要用他宽厚的背驮着这个大肉球一步步挪向医院……非的家生活拮据，故常得到姑姑周济。非自忖对得起姑姑的人民币，他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学生，这一点他继承了祖辈的秉赋，只要他努力，他会胜过所有的人，他有充分的自信，但他从来没第一过，原因非自己清楚:心太杂太乱。非是班级里长得最高大，穿得最破旧的一个。由于他沉默寡言，被同学讥讽为没有当代特色。他只有一个好朋友王，他到过非的家，所以他理解非。每天放学同学都走光时，教室成了非和王的天下，他俩尽情地说笑闹，非仿佛换了一个人。一天，非和王在追打笑闹时打碎了班级的玻璃黑板，随着黑板的破碎，非的心也跌进了尘埃。一块黑板要好几百元……王看出了非的心思，说:“别害怕，我有办法!”第二天早晨，老师打开门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满地黑板碎块，一截断砖躺在讲台前，教室大开着一扇窗。从迹象看似是闹校分子从窗外掷砖头砸的，而保卫干部确认昨晚绝无校外人员进入。顺藤摸瓜，班主任找了非，非矢口否认，班主任只好上交政教处。政教处主任极有经验，谈话不足十分钟，非防线崩溃，交代了实情。而王在保卫科仍拼命作假证，为了朋友，他把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老师们啼笑皆非:那边，“真凶”都“招”了，你还在这忙活啥呀?王哭了，你们去非家看看就知道了。

    政教处让班主任签处理意见，班主任写道:鉴于该生一贯品学兼优，此为初犯，应免于责罚。非觉得此次学校对自己的宽大有许多怜悯的味道，换了其他人不开除也要罚款，哪能只写份检查了事?非的心情既轻松又沉重，闷闷不乐。放学一了，王见非还不走，就说:“以后咱俩别在教室多停留。走，我领你溜达溜达去。”那一晚，非第一次进游艺厅。王请客，非学会了打游戏机，他觉得那是一种享受，是智力的角逐，而且游艺厅的情调让他觉得新鲜，就是自己的衣服与周围的人有些不相称。隔几日班级订书，非向母亲多要了五元钱。母亲在一个手绢包中一张张数着许多毛票。非有些心慌，他看了母亲一眼，发现母亲眼皮有些浮肿，脸发亮。平时非很少细看母亲，他总觉得母亲本不应属于这个家，她毕竟和一个罪犯有过极密切的关系。非知道这种念头是罪恶的，所以每当它出现的时候，他都尽力把它压下去，这是他很少细瞧母亲的原因。今晚在灯光下，他觉得人类的所有苦难都写在母亲脸上，他真想立刻制止母亲再往外数钱。非惊觉这是自己第二次说谎了，第一次欺骗的是老师，第二次欺骗的是母亲，非觉得自己简直罪大恶极。但非必须拿到这五元钱，他要拿这五元钱去回请王，王为自己付出过许多，是自己真正的朋友。

    放学后，非对王说:“别学了，我带你轻松轻松去。”他沿着旧路走向那家游艺厅。在门口，跟在后面的王叫住了他:“喂，我说你上瘾了是不是?上次我只是带你来散散心，这地方可不是你总来的!”王把“你”字说得很重，非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轻视，晚霞中他的脸红得可怕:“我不是来赖你请我的，我有钱!”他真想拍出那五元钱，又觉得很寒酸。他们就这样相对而立，直到晚霞渐渐消隐。王叹口气说:“去看看你母亲是如何挣钱的吧。”他转身走了。近日非觉得母亲的精神很不好，他想起王的话，决定去广场帮母亲。远远看见母亲背着那个沉重的冰棒箱子缓缓走在人群里，有气无力地叫卖着。忽然她加快脚步往人群外跑，非以为她看到了自己，刚欲喊叫，见母亲痛苦地弯下腰去，几秒钟后她把冰棒箱子移到前面呆呆地站着，不再叫卖。非走过去，母亲见到他很诧异:“周日你不在家复习，来这儿干什么?”“妈你方才怎么了?’’母亲的脸腾地红了:“你不要管，快回家!”“妈，我来帮你卖。”说着他去拿箱子，母亲死死地把住不放。非低头一看，见母亲的裤子湿了。“妈，你这是……”在高大的儿子面前，母亲瘦小而憔悴:“非，妈的肾炎犯了，小便来了，来不及跑到厕所，就……”非的眼前忽然冒出一串金星，他望定面前的脸，那是浮肿。“药呢，您吃了药吗?”母亲轻轻摇摇头:“挺挺就过去了。”“妈，我考虑过了，我不念书了，咱不能总卖冰棍，利太薄。咱娘俩摆个鲜菜摊……”晚饭后，非郑重地说了以上的话。母亲抬起沉重的眼皮，眼里射出的光非从未见过，他不能与这目光坦然相接。“非，你若不出息，你姑姑的恩谁来报?你哥谁来养?妈就是死了，眼也闭不上啊!你的老师不是给你规定了，下次摸底考试一定要考前十名吗?”母亲停下，不再言语，她从不絮叨。非在间隔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作梦。没有了父亲疯疯颠颠的流浪，梦里只有他自己，白大褂里笔挺的军装，向一幢有红十字标志的建筑走，那里不只住着他的母亲、父亲和哥哥非知道那不仅仅是梦，不仅仅是想象中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