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怎么不见了?我忧心如焚地架上最深度的近视眼镜,仔细东瞧瞧西盼盼,遍寻不着。蝴蝶哪儿去了?我紧握着最厚片的放大镜搜寻,实验室的标本里没有它,只有一具尸体;百科全书的相片上没有它,只有一套五彩衣裳;美术馆的画幅里没有它,只有轮廓与线条。蝴蝶哪里去了呢?我拧干淋漓的手帕,再度抹拭额头澎湃的汗水。到底哪儿去了呢? 我找不出一丝影儿,窗儿蓦地出现飘飘飞闪的芝麻点,那是什么?我匆乱抓来一副望远镜,透过两个眼镜框再穿过两个望远的玻璃框,再跨过一整排窗框,框之外更有无数建筑物的窗框。经过辗转的许多框的透视,在寻寻觅觅中,我终于看清楚了,也终于找着了。
原来,框之外的蝴蝶体贴着辽阔的云天,已飞得好高好高,像一只只爱翅膀只爱风,而不要牢槛不要框的鸟。 蝴蝶哪儿去了呢?— 大阳早征服了黑夜的混沌,地平线上辐射四野、难以逼视的威光是胜利的宣言书。然而,我嗅不到太阳,我埋伏在袅褥里,身子蜷成一把弓;然而,我也望不见太阳,我在梦的香路上与蝴蝶捉迷藏。 钟框内,时针与分针气喘吁吁地竞逐,一如地球倔强于回旋不易的轨道; 钟框外,光阴正摄手跳足、闻闻谧谧地游离杳损,一如叶脉上露珠的干涸消亡。 我不是一个时间叛徒,没有击碎钟框的本事。我乖乖地起来,乖乖地推开窗框,重新过日子。 森林不在城市,旷野不在城市。城市里头,是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以傲岸的躯干直冲霄汉,是攒簇的楼房,张牙舞爪地霸占城市的每一方寸血脉。那些远的近的高的矮的肥的瘦的彪形怪物,长相尽管不同,但都有着不言而喻的灵犀,那就是窗,方方框框,由此至彼,俨然一个方格世界。 十字路万万不能容忍这一大批由钢筋水泥筑成的巨人如此跋危,土地不是仅为房屋而存在的。
十字路要拼命为人类的双腿和车子的轮胎争取生存权,它由东西、南北方向各延伸一条粗臂,豪壮且顽固地抗衡四面八方的土地侵略者。人醒着的时候,马路并不徜徉在睡梦里。蹬蹬踏踏,皮革鞋来了,高跟鞋来了,学生鞋和运动鞋也来了,千百双鞋鹊噪而繁忙地选游其上,敲响了地面搏动的心跳。而更多的是嵌有玻璃窗的汽车,在马路上这头那头风驰电掣,纵横骋鹜。于是,人们从千门万户的框内走出来,在方格世界的环伺中走向马路,面对车窗,笼革在浓湛的框的氛围里。 我的眼睛真纤渺,像深窟的一只蚂蚁,像沦波里的一粒尘沙,即使在鼻梁上添一副眼镜,我也仍对世界不甚了了。我透过眼镜框,只看清楚了考卷上一格又一格的填空题,看仔细了功课表一格又一格的脸,看熟德了从家庭到学校一路上数不尽的窗窗框框。十余度春秋了,我在框的呼吸中长大,培植了框的生活姿态,迷乱惘惑在方框的陷阱里。框始终是我眼波里浮不去的倒影。
上学不是顶有趣的一件事。当讲台上的老师成为一枚太阳,课桌间便该长成五十多盏向日葵,一切下课时间的磕睡、嬉笑打闹、牙齿咀嚼运动、小说迷恋都该驱逐出境,听任它们到自由辽阔的窗框外漂泊。当黑板出现了不是顶赏心悦目的粉笔尸痕,当俯首于恼人考题交战而交眉搔首,当教室内的沉闷裹胁我的时候,隔间教室偏巧飘来撩人心荡的歌声旋律,或隐隐约约的历史插话:“项羽英雄末路、自刎乌江”,“萧何月下追韩信”;或一叠悠悠怡然的诗吟:“穿花峡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当烦恼与恬惬、萧索的心境与销魂的悸动仅是数排窗框的隔离,那受构窒的框内人真要按捺住夺框而逃的冲动了。 天地是一个豁阔的大育庐,笼盖了无限广远的视野。
然而,透过一扇窗所望见的世界,却仅是一方井天,一方窄窄蠢蠢、局限窒塞的框。框之外有什么呢?推开窗子,由一框见到无数框,再由无数框见到更多的无数,生活原来是无数框的分割。 框内的知识是局限而平面的。国文老师再三提醒嘉鱼与黄冈两处不同的 “赤壁”,但若非亲临神游,如何教我们领略哪一处确实“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又哪一处的确能“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呢?宝岛上的窗可无法将彼端的锦绣河山框进眼帘呵!若非行万里路,教我们如何以看那一方井天的蛙眼而览尽世界呢? 我常在颇感饱闷的教室里牵恋窗外的操场,想一拳撞碎牢槛似的框框,去奔绕一圈校园的跑道,去饱饮一胸舒驯的风息,把颈项愈仰愈高,去瞻望那探最高的树,去崇拜那浪漫飘逸的云絮。当我枯坐课持,深感像一名囚徒,我就想这么去做,但一抬眼望见两侧窗框,便痛悟那一大套怀想只是无谓的痴人说梦。 征怔地望向窗,会使我想起填字乐的游戏,那是由黑框白框、直格横格构成数个谜题,一个个闷葫芦,直敲得人昏头搭脑。而人在窗框里的生活又潜隐着多少谜团和疑难呢?
有时,原本安谧的框内无端喧噪出一场争执,愤浪颠浮中,窗栏辱地飞书脸盆、枕头、拖鞋、衣架……框外便由这些什锦物叠砌成一座烽火台。究竟这座台子因何筑成的,框外人不知瓦除非捧了这个问号向框里人问去。曾经少煌香风平浪静的框内乍起波涛,外人不知道这涛声因什么风暴而汹涌,惟瞧见框外的地面上一堆碎骨、一摊血、一具尸,是坠楼人生命中再也拼凑不起的积木。框里的生活,原来在安静祥和之中有着数说不清的构萦、压抑和难题,于是,一张便成了悲喜交织的一出戏。 当框世界里的人眼界萎缩了,心胸变狭了,被框的缺氧气氛呛咳了,那该如何是好:坐以待毙公?跳楼自杀么?霎时间,我能懂得十字路伸展粗臂的苦心了。为了土地,与建筑物争路,为了脚步,与方格世界争权利,它要在框的生活之外保留人通往广大天地的道路。
从学校的框世界里来,又往家的框世界里去,这去来之间,我真懂得什么了呢,许多年来,穿过许多套学生制服,其间帷认识更多方块字和计算程式,在多少学校与家庭的来往奔波中,读万卷书谈不上.行万里路更教我彻头彻尾地心虚,我真懂得什么了呢? 台湾是蓬莱仙岛,大陆是锦绣山川,欧洲是风景神殿,地球上每一处皆有其独具的真善美,历史、文明、风物、人情,千般万种的知识玛瑙都不能尽锁于一屋一窗里。而我,多少日子来,在狭隘的框内汲汲营营于书本和试卷,闭关自守的结果,是与世界产生一层若即似离的隔膜,仅获得浮面知识,瞰不清真切的事实。太空火箭、喷射机要征服人类有限生存空间的危机,它们老早不耐烦地球上的窗窗框框,野心勃勃地登陆另一个星球,追问辽阔与超越。蝴蝶的繁草众卉的家园被建筑物压境了,却不愿被框限在楼房里,它只有翱翔才能显出生命的灵活与美感。我踌躇在框世界里,也不能永远框限在窄窄的空间里追求知识,必须走出枢之外,行一程,时天地多一分关照、一分深刻的感悟。
十字路英雄般地与方格世界顽杭,我再也不能辜负它那沉着而绵长的粗臂了。把近视眼扩张成望远镜,把纤纤之足变成凌波万里的巨桨,在方格世界的曲折生命中,我愿是框之外一只飞得高、看得远的蝴碟。
点评这是一篇状物抒怀的优美散文,但又绝不同于一般的状物文。它已完全突破状写某一实物从而抒怀述志的程式,而是由实而虚、虚实相衬、由表及里地描述了大千世界中数也数不清的“框’,作者视这些框是“陷阱’,将人们“拘窒”,使人们眼界狭窄,只见“一方井天’,无法“览尽世界”,于是发出了“不能永远框限在窄窄的空间里”,“必须走出框之外”的呼喊,抒发了作者决心冲破书“框”的栓桔,冲破岛界的羁绊,张扬个性,寻求自由,到 “地球的每一处”,到“辽阔”的宇宙空间去追寻真善美的强烈愿望。 文章工于构思。如此磅礴的气势,如此非凡的气度,如此深刻的立意,全借助于由小到大、由有限到无限、由实而虚的“框”的状写。
在作者笔下,那眼镜框、窗户框、钟框、车框、填充题框,是有形之框,实实在在的框;那课堂、书本、学校、家庭、台湾、地球乃至人们狭窄的心胸则是无形的框,虚的框。有形之框是表象,无形之框是实质。这种由实而虚的状写远远超出了只“状眼前之物的’范畴,展现了作者超乎寻常的想像力;这种纳纷繁丰富的材料于一“框”的布局,体现了作者博览强志、分类筛选、巧妙概括的文字功底;如此以实引虚、由表及里、虚实相映的笔法,深化了散文的主题,它已涉及学校教育、家庭生活、社会文明、人类发展等方方面面,融景入情的理性分析给人们留下深沉的思索。 文章开篇作者“忧心如焚”地追寻蝴蝶,到结尾愿化做“框之外,一只飞得高、看得远的蝴蝶”,不仅首尾相映,而且巧妙地完成了散文由实而虚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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