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关心情不免紧张,好在同行者颇众,还不至于太狼狈。办了那么多手续,填了那么多表格,还有那么多的注意事项,终于疲惫不堪地到了香港。看看表已经是午夜时分。不想接站的人中,竟有那么多熟人朋友,刚刚升起的陌生感迅速地消退了,完全被热情包围着,倒疑心是在内地的某一个城市相聚。刚打过一遍招呼,还来不及说话,又听说住宿处安排在位于沙田的中文大学,结果脚跟还没有站稳,就又踏上回程的火车。 接下来便是开会,先在香港大学,后来在中文大学。会议期间,见缝插针般地逛市容,坐缆车看灯火,观看城市舞蹈团的现代舞演出,到香港大学的教授家玩,乘游艇出海,和国内外的同行们聊天……短短六天的时间里,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印象一片模糊。
无论是繁荣的市场、豪华的剧院饭庄、奇形怪状的高层建筑、拥挤杂乱的女人街、平静明澈的大海,还是香港大学教堂式威严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主楼、中文大学扼守要塞的营盘一样分布在半座山上的各种现代风格的建筑,汇丰银行那建造在波浪形地面有铜狮雄踞空间余裕的营业楼、艺术中心那颇具现代主义风格的画廊,都淹没在天平山下那一片明灭闪烁的灯火中。 香港,这个世界第四大城市,最大的购物中心,奇迹一样在海山的挟持中,放射着五彩缤纷的光彩。如今已经和我在内地生活过的许多城市、村镇一起沉人了记忆。时时浮现起来的,也一如既往,是那些真诚友善的面容。使我想起我那天真淘气的儿子,想起日渐衰老的父母和常倒运却一向活得坦然的丈夫。想起我那许多读了一辈子书、教了一辈子书,却没有一间斗室作为书房的老师们;想起年过而立、学业颇精、结了婚却没有房住,而不得不在集体宿舍里打游击的同窗朋友们。
想起所有在陌生的旅途上,瞬间使我体验到幸福至境的、年长的与年少的、相识的与陌生的女人和男人们。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有着这样明朗的面容。 我真后悔,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下功夫学习英语,以至于没有翻译,就只能和那些外国学者相视傻笑。好在东道主非常热情,总是主动地在我们之间架起桥梁。于是,结识了她。隐隐地听来她好像应该叫詹玛,面相和衣着都像个男人,穿得极朴素,略显憔悴的脸上笑容却极明朗。詹玛原来也搞文学批评,为了热爱写作而辞了原来的工作,她写既不是诗歌又不是戏剧、小说,也不是散文的文体,觉得很自如。此外,她还编一本辞典,专收平时查到的错误注释。她敢于越出常轨生活,喜欢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这让我肃然起敬,觉得她很勇敢。詹玛说,她是南美人,有犹太血统,所以是边缘人,因此特别留意港台、东南亚等边缘地区的文学作品。我根据她对边缘人 ..........
居肠皿扭翻且且犯皿扭且翻扭妇肠沁的用法,理解成第三世界的人,便说自己也是第三世界的人。她笑起来,摇着生有短卷发的头说,你们不是边缘人,你有所归属,有自己的文化根基,有自己的生存大陆,有自己的国家,所以不能算边缘人。原来如此,一块古老的大陆,竟使我们摆脱了边缘人的苦恼,这是我从来没有体味过的。詹玛的话给了我新的知识,这知识又不断地由其他人的提示而得到强化。 不记得会议进行到第几天了,有一次休会的时候,一位来自台湾的教授彬彬有礼地走过来对我说:“虽然你们大陆的青年,心灵有过许多创伤,物质生活条件是匾乏的,但我觉得你们的生命力是蓬勃旺盛的。在你们的论文中,丰富的感觉体验与严谨的逻辑结合得那么好,证实了我的这个感觉。”他的话使我感动,我不止一次地体会到许多海外汉学家的好意,他们也都不同程度地表达过友情,可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深挚。
毕竟都是中国人,我们共有着相同的历史命运,更何况全世界真正的学者,心都是相通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语言太有限了,我无法用几句话把几十年生活中领悟到的生命奥秘表述出来。我不想说我们曾少小辍学,到乡村生活劳作,那里也有人家,也有生命的溪流淌过。我不想说为了一间房子,我们必须反复推敲自己的工作单位;为了一罐煤气,必须骑自行车来回跑百十来里地。也不想说,冬天来了必须给孩子缝棉衣。更不想说,用到学术上的时间几乎不到生命的五分之一。我想说世界很大,人类的弱点也很多,但生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但这样的语言毕竟太笼统太抽象了。于是,只是告诉他,未名湖的夜色也很美,那里也有一个灯火。 那是一片并不那么辉煌的灯火。 在北大,我度过了两年半研究生的生活。学生期间,闲暇不多,但也有几次约了同窗好友去看过未名湖的灯火。那大多是在闷热的夏夜,湖里因为生了水草而显得格外幽深,四周的灯火也显得暗淡,老是让人疑心湖边假山的树丛中有人影祟动。湖心的小岛只露一个轮廓,只有石舫在月光灯火中,泛起一片银光,和着湖面上如蛇蜿蜒的灯影与隐隐的流水声,使人心绪安然。 这便是我的母校。它历史悠久,厄运颇多,驳杂的建筑使它有些面目模糊。但它曾把我升人净界,又把我推人更喧嚣嘈杂的尘世。两年半的时间几乎是在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中度过的,当然,也有一支托塞里的《小夜曲》,时常随着小提琴弦的颤抖,由附近的楼房里传过来。但至为宝贵的是,它给我心中注人了一片幽深宁静的湖水。在紧张疲惫的生活中,在混乱喧嚣的世界上,我拥有一个安放灵魂的处所,荣荣辱辱都一起被甩在脑后,迅速地忘却。
两处灯火,两个境界。天平山的灯火使我领略到了物质世界的丰富博大,人类创造奇迹的无限可能性;未名湖的灯火,使我感受到生命静到极至,淡到极至的纯洁,精神超越有限空间的可能性。 于是,我坦然地面对着天平山那奇迹般闪烁的灯火,面对着不知名的热带植物环抱的舒适宽敞的住宅,面对着临海而立的落地式玻璃窗,为我的母校那一片并不十分辉煌的灯火感到骄傲。也为我自己,我的老师们,我的所有同窗好友们,感到由衷的骄傲。我们在这样窘迫的物质生活条件中,也仍然为人类增添着精神宝藏,尽管所能做的工作都很有限。这也是一个奇迹。我们应该生活得更好,也能够生活得更好。班班粉皿扮犯封祖翔扭.且翻月妞一 未名湖的灯火,我母校的灯火,我心中的灯火,愿你日益辉煌,永世长明。 季红真,1955年2月生,浙江龙泉人。曾就读于河北易县西陵中学。1982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85年获硕士学位。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