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清明

每次回乡的时候，总要陪祖母坐上半天，陪她说说话。祖母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往事。

如电影般的往事太遥远，我没有任何记忆，只记得小时候见的太祖瘦骨嶙峋，已近风烛残年，每天只是静静坐在门边的石墩上发呆。看见我们这些小辈，他会趁我们不注意，一把揽到怀里，咯吱我们，直到我们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把我们放开。我很奇怪已经风干的他，还有如此大的力气和敏捷的身手。太祖老去的时候，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家里乱哄哄的，我快活极了。太祖出殡的时候，我还在棺材底下钻来钻去，结果被父亲拽过来，拿着烧火棍，对着屁股一顿猛抽。疼痛撕心裂肺，我狠命地大哭起来，最后由母亲拉着哭哭啼啼直到墓地。这是我印象中，参加的最早的一次亲人的葬礼。那飘飞的白皤和正襟危坐的坟茔撕扯着我年少的记忆。

对祖父的印象就比较深了。祖父养了很多马和骡子。马棚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铡青草和磨黄豆的芳香。我进去的时候，那些马会瞪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望着我，我会走过去逐个摸它们湿漉漉的嘴，它们有的会舔我的手，有的扭在一边不理我，有的会打出响亮的喷嚏。

祖父常常把马群赶到村外的小河边放牧，他喜欢带上我。他把我放在马背上，用手轻轻扶着我。我骑在马背上东张西望，后来竟发现祖父已经不扶了，落在后面远远地笑。我担心马突然飞奔出去把我摔下来，急得大哭，祖父这才慌忙跟上，说没事儿，你骑的是母马，很温顺，不会尥蹶子的，我才稍稍放心。马群在河边静静吃草的时候，祖父会躺在河滩的草地上，头枕着扣紧的双手，翘着二郎腿，哼着不成曲调的戏文。我躺在祖父怀里，嗅着祖父身上羊皮袄的膻气，和着青草的清香安然入睡。醒来时，夕阳西下，河水在晚霞的映衬下波光粼粼。

谁想性情温和的祖父竟然患上食道癌，从此卧床不起，吃不下东西，每天只能喝几勺稀粥，跟不上营养的他越发瘦弱。我放学后去看他，他总让我把亲戚看望他带的东西拿回家吃。我说爷爷我不吃，我喂你吧！祖父眼泪流下来，说爷爷想吃，吃不下，你吃吧，你吃就是爷爷吃！

祖父终于去了。跪在祖父墓前，看着装着祖父的棺材缓缓下葬，乡人们一锨土一锨土扬起来，落到棺材上，慢慢将棺材覆盖，最后隆起一座新坟。想着有祖父的那些时光，那些马群，那些夕阳下河水边青草的芳香，如今阴阳两隔，禁不住泪如雨下。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为亲人的离去恸哭。

父亲打电话说，叔叔和堂弟们都外出打工了，家中只有他一个人，上坟连个搬坟帽的人也没有。要是我能回去，最好回家一趟，陪他上坟。我说好，到休息日就回去。

意念中，突然有太祖的沧桑和祖父的和蔼。我明白，他们在我身上，已经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我的未来，正在他们的往昔中茁壮成长。纵然生活在城市，离故乡已经遥远，梦中一瞥，却发现依旧是在太祖怀里，在祖父马背上，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祖先们那片垒垒的坟茔墓地，离离的芳草，连着我深深的根。想到此时，恨不得立刻回到故乡，跪在祖先们的坟前，恸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