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信

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我四岁生日那天，那是紫薇花盛开的季节，我依稀记得婀娜多姿的紫薇花迎着清风闪动着腰身，此起彼伏就像一片花海，金中带粉的阳光映在爸爸的脸上，我看痴了，那一刻我觉得爸爸好高好大。

但从那天之后，我那又高又大的爸爸就提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一步又一步地走向火车，离我越来越远，不知怎的，我感觉火车的对面才是爸爸的家。

我问爸爸，下次紫薇花盛开时您还会回来吗？

爸爸蹲下身子望着我，眼里透着些许无奈和不舍。他温暖的大手落到了我的头顶，轻轻地抚摸着，他说，佳佳，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下次紫薇花盛开爸爸恐怕不能陪着你看了，但爸爸向你保证，等佳佳长成一个窈窕淑女，长得跟妈妈一样高时，爸爸就会回来，以后每年都陪着佳佳看紫薇花，好吗？

我睁着眼睛望着爸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甚至一点表情都没有，我长成一个窈窕淑女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一年零一天够吗？

“佳佳，不管以后爸爸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记得爸爸爱你，你永远是爸爸最乖最美的女儿，就像紫薇花一样！”爸爸紧紧地抱起我，在我脸上印了一吻。

爸爸轻轻地放下我，拥抱住了妈妈，我看到妈妈嘴唇高频率地抖动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爸爸却微笑着，拖着厚重的行李箱，走进了火车，他依旧微笑，不停地向我跟妈妈招手，直到我们看不见了爸爸，爸爸也看不见了我们。

那时候我发现，原来微笑也能这么艰难。

六岁我开始上学，在此之前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电话旁，等着那个熟悉的电话，我常问妈妈，爸爸去哪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找他？

妈妈总是搂着我，扭过头，过了好久才回过头看我，说，佳佳，妈妈不识路。

上学后，爸爸的电话越来越少，有时一个月才能接到一次，而我打过去时总是没人接，我问起妈妈，妈妈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丝微笑，她说佳佳，爸爸很忙。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相信妈妈的话，妈妈的演技没有爸爸高，那微笑看起来好假。

后来我发现白天总是见不着妈妈，直到夜深人静时，妈妈才骑着那辆爸爸走前送她的自行车一脸疲惫地回到家，回家后就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终于有一天妈妈早早地回到了家，我赶紧抓住机会问，妈妈，你白天都干什么去了？我为什么老见不到你？

“妈妈在赚钱呢！”妈妈露出了一个疲倦但自豪的笑容，“以后妈妈能让佳佳上一个好学校，有一个好教育，将来可以为你爸爸争光啊！”

爸爸？不知为啥，这个词突然间好陌生。

我上学了，我在学校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从此有人陪我玩了，我渐渐地忘了爸爸，我一直认为，我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妈妈的世界里也只有我。但我后来发现，妈妈的世界里除了有我，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爸爸。

爸爸的电话越来越少，由最初的一星期一个到一月一个，最后半年才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妈妈每次接到爸爸的电话总是很激动，激动过后，她一个人跑进厕所很久很久才出来，出来时的眼睛总是红肿的，厕所的垃圾桶总是满的。

最后，爸爸再也没打过电话过来，取而代之的是每月一封信，当妈妈穿着美丽的白裙子，捧着一个白色信封，像白蝴蝶一样飞到我身边，像小鸡啄米一样啄得我满脸唾沫时，我就知道是爸爸又来信了。

爸爸的信是有魔力的，我一直这样觉得，不管妈妈工作得有多累，只要爸爸来了信她立刻精神抖擞，像吃了千年人参。

王慧慧是我的同桌，她是一个很幸福的女孩，有疼她的妈妈爱她的爸爸，她会跳舞会唱歌，长得很漂亮，很多人都喜欢她，我每次见到她，都感觉无地自容，她身份高贵得就像公主，而我就像一只丑小鸭，我们俩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不敢跟她说话，怕说不好，虽然我们是同桌，但心里的距离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但我的沉默和自卑总被她打破。

“佳佳，你是我见过最文静的女孩。”她说。

“哦。”我低着头看似平静地应了一声，脸却刷地一下子变得通红，全身发热。

“你应该多说话，这样你就能交到很多朋友了。”

“我只喜欢妈妈。”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确定她没听到。

“我爸爸是作家，他经常告诉我要做个乐于助人、活泼可爱的孩子，佳佳，你也可以的。”

“我、我不知道……”我紧张得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佳佳，明天我生日，我想请你去我家庆祝我的生日，你能来吗？”

天啊，我是不是听错了，王慧慧邀请我？还没等我确定是不是在做梦，她就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佳佳，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来。”

我抬头看了王慧慧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拒绝。

生日会上，王慧慧特地把我介绍给了她的朋友们，她说，佳佳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一个文静又漂亮的女孩。

她的朋友们都向我投来友好的目光。

那一刻，我的自卑和沉默被彻底地瓦解。

突然间我想到了爸爸信中的一句话：佳佳，学会品味生活，生活中意外常在，抓住改变的机会，你会收获很多，你就是最棒的。

爸爸，我想你！

转瞬间，小学毕业了，我已长成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爸爸的信每月都会如期而至，七十多封信装在一个大大的木箱里，白亮得晃眼。

我问妈妈，我现在长成一个窈窕淑女了吗？

妈妈笑了笑，在妈妈眼里，我的女儿一直都是淑女。

“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些激动地问。

妈妈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她转过身，有些颤抖切着已洗好的白菜：“快了，快了，等你长到妈妈一样高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我又有了希望。

但接下来我发现，我长高了，妈妈却变矮了，她的脊椎开始弯曲，闪亮的黑丝中开始有白发来挑衅，激战过后很明显白发胜了，开始肆无忌惮地占领原本属于黑丝的领土。

初中生活总是繁忙、压抑的，我的学业越来越困难，妈妈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为了让我考上重点高中，从初一开始她就给我报各种补习班，她找了一份白天的工作，又找了一份夜晚的工作，日复一日。但对此，我起初毫不知情，考试的分数占据了我整个头脑，我没时间想妈妈，也没时间想爸爸，爸爸来的信已经有好几封没有拆开了。

妈妈也总是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打消我的疑虑，但我还是发现了，妈妈的背越来越驼，银丝越来越多，她的眼睛也近视了，看起来总是很憔悴。

当我跟踪她，亲眼看着她搬着那么大的一个箱子步履蹒跚地来回地移动着，亲眼看到她拿着大扫帚扫那么长的一条街的时候，我再也没法忍住，眼泪汹涌而下，我在心里暗暗向妈妈发誓，我不考上重点高中，就不是您的女儿！

我回到家，把装爸爸的信的木箱子抱了出来扔进了仓库，木箱落地“啪”地一声裂开了，白花花的信封散落一地，我有种撕碎所有信的冲动，但我还是忍住了。

爸爸，你在哪里，为什么十几年都不回来，我已长得跟妈妈一样高，你怎么不履行你的承诺，你不配做我的爸爸。

爸爸，我恨你！

两年后，我如愿以偿地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妈妈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

但我想得太简单了，出路并不是考上重点高中就可以，高中的学业和费用都比初中重得多，妈妈只有更加拼命才能为我赚取高中的学费，而我也只有更拼命才能考上大学，这样无疑也加重了我对爸爸的憎恨，爸爸的信我已有三十多封没看了。

而妈妈，为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得不连夜奔波，我每次放假回家妈妈都会消瘦一圈、憔悴几分，我回家一次就偷偷地痛哭一次。

“妈妈，我不读了！”我盯着妈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妈妈一下子收敛了笑容，眼中冒出了怒火，站起身就给我了一巴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妈妈这样整天累死累活赚钱是为了什么？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妈妈说着，眼泪哗哗直流。

我用手捂着被打的脸庞眼泪也哗哗直流。

“佳佳，妈妈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只要你好！”妈妈双手颤抖地抚摸着我被打过的脸颊，我知道她后悔了。

“不，妈妈！”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自己赚学费，而且，我还可以养活你。”

“佳佳，我不允许！”妈妈大吼一声，我今天才看到原来一向温柔和蔼的妈妈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我不敢擅自辍学，但我铁了心要为妈妈分担什么，我想到了谈恋爱，正好一个男生追求我，我接受了他的表白，我们大摇大摆地牵着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老师的管教没有丝毫作用，他们无计可施只好请来了妈妈，我从窗外看到老师急冲冲地拽着妈妈走来时，心里风平浪静，我想好了对付妈妈的各种绝招，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妈妈脸上竟没有丝毫波澜。

妈妈走后，我也跟着跑出了教室，妈妈从学校大门出去了，我出不去，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高高的围墙，身后老师追了出来，我赶紧跳了下去。

等我一瘸一拐地赶到家时，我听到妈妈在打电话。

“佳佳不想读了，她在谈恋爱。”

“可这个事现在告诉她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只要能挽救这孩子，我做什么都愿意，我就这一个女儿。”

“……”

妈妈说的是什么事？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不合适？内心的疑惑越来越重，我猛地推开了门。

“佳佳，你怎么回来了？”妈妈看到我吃惊不已，赶紧挂掉了电话。

“妈妈，是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佳佳，这……”

“妈妈！”

妈妈颤巍巍地递给我一个白色的信封，我知道这是爸爸的信。

“打开看看吧。”妈妈有气无力地说，“这是你爸爸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最后一封信？”我诧异极了。

“佳佳，其实、其实你爸爸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已经去世了。”妈妈的脸部痛苦地抽动。

“爸爸死了？”我仿佛觉得天塌了下来，“那、那些信？”

“你四岁的时候，爸爸就被检测出了肺癌，可是他是一名战士，他不愿自己往后的日子在病房中度过，始终坚持着去营地，后来在一次地震中他为了救一个孩子被天花板掉下来的一块石板砸中了头部，当场死亡，他似乎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就预先给你写了十年的信，佳佳，爸爸他爱你，他最放不下你啊！”

妈妈这些话每个字都像一个铁锤，无情地轮流砸下来，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取出信：佳佳，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爸不得不告诉你，这是爸爸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想我的女儿应该长成一个窈窕淑女了吧，个子也应该跟妈妈一样高了吧，不，我的孩子个子应该比妈妈的还高。很抱歉，孩子，爸爸不能履行承诺以后陪你看紫薇花了，现在的紫薇花开了吗？还跟以前一样美吗？佳佳，爸爸对不起你，但爸爸爱你啊……

我赶紧跑进仓库，把我没看的信统统撕开，想到这几年里因为憎恨爸爸而把他对我的关心置之不顾，这字字句句深深地揪痛了我的心。

对不起，爸爸！

爸爸，我爱你！

紫薇花又开了，很美，还跟以前一样美，但美中略带了些憔悴。

我重新树立起了信念，为了爸爸，为了妈妈，我一定更加努力考上最好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