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围城

他们说，九月，是个新的开始。他们说，九月，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我叫九月，奶奶说，妈妈生我就在九月。说这句话的时候，奶奶总是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摸摸我的头发，叹息。

我问过奶奶，为什么要叹气？我的妈妈呢？

奶奶总是对我说，你妈妈去外地挣钱去了，她要养你，想给你最好的生活。所以九月，你爸爸妈妈才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他们要工作，很辛苦，知道吗？九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奶奶总会笑着说，然后眼睛会眯成一条线，慈祥的样子。只是小小的九月，并没有看到，奶奶眯成线的那两只眼睛里，盛着泪。

这个问题，一直问到７岁，我上小学的时候。

那天，是我第一天上学，我害怕，奶奶不在身边，周围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可是奶奶送我进校门口的时候，那么用力的握着我的手说，九月不怕，九月乖，九月要勇敢，奶奶就在这里等你放学，回家煮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奖励小九月的勇敢好不好？我们九月，是个小勇士。

然后，我就迈着小勇士的步伐，走进了这个陌生的房间，摆满了桌子，坐满了人的房间。为了我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可是当慈祥的阿姨带着我坐到座位上的时候，我的勇敢因为没有看见奶奶，而瓦解。我害怕，害怕等会找不到奶奶，吃不到我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所以我哭了起来，放声的嚎嚎大哭。慈祥的阿姨被我的哭声给吓坏了，其他的小朋友也因为我的哭声太大，而停止了捣乱，安静了下来。

慈祥的阿姨蹲在我的身前，握着我的手，像奶奶那样，握着我的手。她的声音很好听，此刻，她用她慈祥的声线问我，九月，你为什么哭？

当慈祥的阿姨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就像被温暖给握住，所以，我的哭声也渐渐的小了下来。可是因为哭的太大声，一时之间止不住。我只能哽咽着跟她说话。

我说，阿姨，我怕，我要奶奶。这个房间里都是陌生的人，我害怕，我要奶奶。

慈祥的阿姨听我断断续续说完，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跟奶奶一样，眼睛眯成一条线。有一瞬间，我像看到了奶奶。只是不同是，奶奶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肉会挤成一团，像一朵枯萎的褶皱的花，而这位慈祥的阿姨笑起来脸上的肉不会挤成一团，很平坦，像刚出生的花骨朵，很美丽。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奶奶。我想我的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跟这位慈祥的阿姨一样的美。

慈祥的阿姨可能第一次遇见我这样的问题学生，遇见像我这样把她叫成阿姨，把教室叫成房间的学生。

其他的同学可能也是第一次遇见像我这样的同学，遇见我这样像个农村进城一样的同学，对周围充满好奇，对什么都不懂的同学。

所以，他们是那样用力的大笑，那样肆意的嘲笑我。

他们的笑声太大，将从觉得看到奶奶年轻时候样子的我拉回了现实。我看着眼前的阿姨，她虽然也很慈祥，可她不是奶奶。

然后，原本停止了哭泣的我，再次被那些大声的笑给吓哭。

在那片笑声里，我听到有人大喊，九月是个笨蛋，九月是个爱哭鬼。

然后，我就听见无数个声音冲着我喊，九月是个笨蛋，九月是个爱哭鬼。

慈祥的阿姨放开了我的手，站直了身子，冲那些小朋友喊，安静。

然后，他们就真的安静了下来。

慈祥的阿姨摸着我的头发，像奶奶平时一样摸着我的头发。然后，我的哭声就这样渐渐停止了，房间里只剩下我止不住的哽咽声。

慈祥的阿姨对我说，九月，我是阿姨但我也是老师，同学们都叫我老师。我姓陈，所以九月，你以后要跟其他的小朋友一样叫我陈老师。这里是一间房间，但它也叫教室，这里是你跟其他的小朋友一起学习的地方。所以九月，你要跟其他的小朋友一样叫我老师，把这里叫教室，知道吗？

我胡乱的用力点点头，哽咽着说，老师，我知道了，可是老师，我不是笨蛋，不是爱哭鬼。

老师再次摸摸我的头发，慈祥的说，九月，老师知道你不是笨蛋，也不是爱哭鬼。只是九月，你奶奶她有她的事情，不能一直陪你。你要学会勇敢一个人，知道吗？

我再次胡乱的用力点点头，我说，老师，我奶奶说，她在校门口等我，等我放学，回家煮我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奖励我，因为我是个小勇士。

说到这里，我开始吞口水。

老师看出了我的嘴馋，笑着说，九月嘴真馋。九月的爸爸妈妈也在等着你回家给你奖励吧？那他们奖励你什么啊？

我爸爸妈妈在外地上班，我奶奶说，他们是为了养我，为了给我最好的生活。老师，我想我的爸爸妈妈。说着，我又开始哽咽起来。

老师再次摸摸我的头，叹息。像奶奶一样的，叹息。

她说，原来九月是留守儿童啊。九月真勇敢，能够这么小就独立，跟奶奶一起生活。

我不懂老师说的留守儿童是什么意思，小小的我以为，留守儿童，是留在这座城，守住这座城的儿童。

那一瞬间，我感到骄傲，因为我守住了这座城，守住了有奶奶在的这座城。

也是那天，我放学，急冲冲的跑出教室，想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学校门口找我的奶奶，让她煮我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因为我是个小勇士，这是奶奶和老师说的。多自豪啊。

可是，太多的小朋友都一窝蜂的往学校门口跑，我被人群挤来挤去，找不到校门口，找不到奶奶。

我急的大哭，越哭，人群拥挤的更汹涌。

我听到有人在人群里喊，九月又在哭了，看吧，我就说她是个爱哭鬼！

我不是爱哭鬼，不是的，我只是找不到奶奶，我害怕。我哭着想，可是，没有人能听到我心里的话。

这个时候，有一双小手，牵着我，带我找到了校门口，找到了奶奶。

当那双小手牵着我那一瞬间，我像牵住了温暖，像奶奶一样，像老师一样的温暖。

然后我就停止了哭，任那双手牵着我。

当我看到奶奶的时候，我哭着扑向了她的怀抱。奶奶拍拍我的头，笑着说，我们九月，真勇敢，走，奶奶带你回家，煮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一听到吃的，我的口水就又出来了。我仰着头对奶奶说，那奶奶，我们快点回家吧。然后，我就和奶奶高高兴兴的往家的方向走。

九月，完全忘记了带离她走出人海，找到奶奶的那个人。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问过奶奶，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我想，留在这座城，守住这座城。这座有奶奶在的城市，这座被奶奶称为故乡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