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公所住的小区里,有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门是那种电动的铁卷门,已经有很久没开了。从店旁的大树上掉落下来的枯叶,铺满了店门前的一块空地。你随便从那里拾起一片枯叶,都能看见叶片上被一圈黑糊糊的东西勾勒出边框的破洞。风吹过门前后,都会有一股难闻的,东西腐烂后的恶臭,混杂着一阵阵的厚厚的灰层从这边,飘到另一边。
记得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至少,还是有几个人来这里光顾的,没有落得如今这种廖无人迹的寂寥肃杀。
以前这家杂货店是一个老爷爷开的。我还太小,记不清他的年龄,记忆力也没有他的名字,只是能记得些许有他参与的事情,也从妈妈的嘴里知道,他是看着我长大的。
(二)
小时候,我们家也住在这个小区里。
一次,我拿着妈妈给我的一块钱,穿着自己会发光的小鞋,小心翼翼地走下楼去那个爷爷的杂货店里买盐。
说实话,我是有些怕他的。那个老爷爷总是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严肃,不苟言笑。这次妈妈喊我去买盐,也是对我三逼五迫的,才肯去。我到的时候,那个老爷爷正在乘凉听广播。
每次一到夏天,他就会那把靠椅坐在小店旁边的一棵大树下面,一边乘凉一边喝着二锅头,吃着花生米。他还会在耳朵旁边放一个收音机,整天关心着那些对自己来说遥不可及的“国际大事件”。
收音机的声音很大,而且会有很刺耳的噪音。路人每每经过这里,都会把耳朵捂得紧紧的,然后一脸嫌弃地看老人一眼。有些还会用不轻不重刚刚好周围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冲老人骂一句脏话什么的。再加上老人的店里酒只有二锅头(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喝的),调料只有醋和盐,零食只有花生米,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没人要的小玩意儿,所以基本上,没人会在他这里买东西。
但老人却也不在意,还是自顾自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我站在离老人一米之外的地方,攥着一元钱一动不动。老人发现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和蔼地笑着,低下头来问我:“小姑娘帮妈妈买啥?”
见我没有反应,他领我进了店里。小店里的货架上积满了灰尘。原本透亮的玻璃上,也因为满满当当的油渍看不清里面的商品了。
“是要买啥?”
我看着面前这个瘦削的老人。他冲我和蔼地笑着,操着一口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热情地问着我。这个老爷爷的笑容和外公的不一样,他没有外公的结实、硬朗,而是病怏怏的,像没有经骨的,一味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妈妈……叫我……买、买、买……买一、一包盐。”
我用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告诉老爷爷,手心里冒出了汗。
老爷爷笑了笑,转过身从架上取下一袋盐,用放在桌子上的抹布仔细地拭去上面的油渍和灰尘后,才递给我:“给,小姑娘!五角钱。”
老爷爷从我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被汗水沾得粘嗒嗒的硬币,低头打开了钱柜。钱柜里只有零星的几张毛票,和几个一角的硬币。老爷爷好不容易从里面找到了五个一角递给我。我看见他的额头似乎冒了汗。
我刚跨出店门,就听见老爷爷对着我的后背说:“欢迎下次光临!”
总感觉,这句话对其他人会无济于事,就像一个文弱书生对着江洋大盗说“别杀我”一样无力、无济于事的无奈。
(三)
再长大些,我便搬出了这个小区,到别处去住了。但外公外婆却还是住在这里的。于是,我常常到外公家来玩儿。
这天,我在有节奏地敲了十几下门依然没有人来开门的时候,终于决定走下楼去找外公外婆。
我从这边跑到那边,一个劲儿地问那些认识的人,有没有看见外公外婆,但给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不知道。我决定,先回去等等看。
却在我经过杂货店的时候,被那个老爷爷叫住了。
“小姑娘!你干啥去!”老爷爷还是坐在靠椅上的,看见我时,叫住了我。
“找外公外婆。”我现在已经不怕这个老爷爷了,但还是对他冷冰冰的,有些敌意。
“哦!你外公外婆!”老爷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他们在九点的时候去菜场了,现在,嗯……是十点,应该快回来了吧!你再等等!啊!”
“哦……”我刚要准备回家,又被他叫住。
“要不,你在我这儿等?”老爷爷走进店里面,从货架上拿下一包原味的乐事薯片,在手上晃了晃,“我这儿有薯片!”
我摇了摇头,冷淡地说,“不了,我没带钱。”
老爷爷却笑得更加灿烂了。他驼着背,把薯片递到我的面前,看起来像个仆人似的:“不要钱,我请你吃!啊?!”
我转过头离开了:“不了,你自己留着卖吧!”
我看见转角处的凸面镜里,投射出来的是老爷爷僵硬在那里的手,和尴尬的表情,眉宇间竟有些失落。三秒后,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两声,将薯片拆开,自己吃了。
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酸涩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出于对那个老爷爷的怜悯吧!
(四)
再长大些,我突然对自行车充满了喜爱。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只有一部外公的大自行车可以借我骑。我似乎天生地对自行车的喜爱,百骑不厌!我骑在高高的男士自行车上,毫不恐惧地在路上用轮子上的水打下一个又一个小巧的“S”。
我就这样经过了杂货店。
“哎呀!小姑娘!你小心点儿啊!”老爷爷刚刚从厨房里捧着炒熟的花生米出来,就看见我这个“小姑娘”骑在男士自行车上,毫无顾忌地打着“S”型路线,像个纯爷们儿似的。吓得他赶紧放了花生米,站在靠椅前对着我喊。
“不用你管的!”我漫不经心地一句话,竟真的封了老爷爷的嘴巴,他再也没有像个乞丐一样祈求我停下来。
我很满意,一高兴,用力地蹬了两脚,一溜烟儿似的骑走了。
(五)
我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突然想知道那个老爷爷现在去哪儿了。于是,我跑去问外婆,却从外公嘴里得知那个老爷爷已经死了,是得肺癌死的。
“外公,那那个老爷爷有子女么?”我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句。
“有的。”外婆想了想又说,“只是都在美国。哎呀,这个老先生(他曾经教过书,是个小学教师)啊,也真是可怜!他的妻子死得早,他一个人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结果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地到美国留了学,却一直在美国没有回来,音讯全无,就像没有了他这个爸爸一样!啧啧啧,造孽呦~!”
“是啊!”站在外婆旁边的一个老奶奶也插进嘴来,“这两个儿子倒是出席了老头子的葬礼,却哭都没有哭啊!听说哦,老头子是肺癌晚期没钱治,就在家死了,等到十天半个月后,家里传出了尸臭,邻居们才发现的呢!”
“哦呦呦!是毛可怜的哦!”接着,几个妇女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没有去注意她们说了什么,只是一个人回到了家里,写了篇散记。里面有段话,是这样写的: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一阵阵的后悔。一想到当年那个老人,或安详,或惊讶,或悲伤地孤独终老于家中的场景时,心里总是一阵阵的心酸。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冷漠,而是与老人为伴的话,说不定他也能尝到一点点的天伦之乐。但是,这个世界是不会有如果的吧!那些心酸的、后悔的事情前面都可以叫加上一个“如果当初”,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加强了对这些事情原有的情感。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当年的老人像哈巴狗,像仆人,像乞丐——他在像人间乞讨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一点点天伦之乐。他祈祷的,只是在奉献了大半辈子后,在生命结束之前的最后一点点属于他的温存……
标签:区里一家住的那种铁卷门公所电动杂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