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无数种颜色的光辉朝他奔涌而来，所有物体在强光下遗失了原本的形状，让他感到晕眩。他慢慢睁开眼，只见舞台中央，女孩轻盈地扭动腰肢。她笑着的神态像雨后湿润的晴空，带着耀眼的本质却散发平和的光。“嫣儿，是嫣儿”。他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她过得很好。”他喃喃自语，终于把那颗悬着的心放回原本的位置。

我在午休时常看些奇闻怪谈作为消遣。网页的一个小角落里用加粗红色字体写着“痴情男感动网友”：一名男子连续几天守在本市一家大剧院门口，昨夜竟睡在剧院门前。记者采访他时，他很害羞地说他在找一个女孩……我轻轻笑了笑。准备翻页时，我的眼前仿佛有人在把无数段记忆动画一帧帧放映。我盯着那张只有证件照大小的抓拍，他有些局促的笑就像一把打开久远回忆的钥匙，发黄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扰得尘埃四舞。

大约七八年前，我的PDG技术还处于临床诊断实验期。我在沙县待了十多年，那里是H病发病率最高的地方。照片上的男子是我的第一位实验患者的家属。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的脸从门后露出来，上面也满是这种笑，让人觉得他就像一只温顺的羊，好像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最低的位置。而那个女孩子则好似怕生地躲在他身后，不过她那双大眼睛却出卖了她，正转个不停呢。

“感谢你的支持”，我客气地说。那时，我急需将这种新研发的技术进行临床实验却并未得到患者的广泛认可。H病较为罕见，患者的心智成熟度往往要比生理发育晚十到二十年。然而，H病却并不受社会的关注。我起初也同所有人一样抱着不以为然的心态——毕竟这病并不会威胁人的生命。直到有一次偶然接触到一名患者，她看起来已经四十多岁了，而她的内心却还只是个正值青春的少女。不，不对。她一定会反驳说她的内心甚至超过四十岁了。我问她为什么，于是她叹气，说“要知道把年轻的灵魂禁锢在苍老的身躯里是多么残忍”。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她说这句话时，浑浊的眼睛像将它最后一丝光亮永远熄灭在那浓厚的灰色里。她那声轻微的叹息，就像一阵掺杂沙粒的风，直到现在还吹疼我的眼睛。

“PDG技术虽还不够成熟，可能H病还会复发，但不会有其他副作用”。我忍不住解释道，“嫣儿是吧，她的心智大概比生理晚了约十二年”。

后来的后来，当我问起他愿意让她接受治疗的原因。他说，“我就是觉得她应该过她自己更好的生活，与和我在一起全然不同”。但在那个新的生活里，他也许是忘记了又或是别的原因，里面没有他自己。在他拼命把女孩推向憧憬的未来的同时，自己也被这强大的反作用扯进时间的缝隙，岁月流逝，世事变迁，唯独留下了他。

大约一年半的治疗期，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女孩从刚来时还扯着男孩的衣角，渐渐地就如同所有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与男孩保持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距离。我不是个健谈的人，对他们没有很深的了解。他们结束治疗后也没过多来往，只是听说女孩去一个剧院学习。

两年后的冬天，男孩意外地敲开了我的门。“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先生”。他边搓着手边说。他看起来憔悴极了，整个人勉强以门框为支撑。“她走了，”他酝酿了很久以后自顾自地说，“五天前，嫣儿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其实我应该要为她感到高兴，但我却止不住地担心”。我让他坐下来，递给他一杯茶。他哑着嗓子说：“我第一次遇到嫣儿时，我刚从屋里拿一罐腐乳，走出房门就看到嫣儿俩手抱着我刚煮好的面狼吞虎咽。沙县的夏天闷热无比，我常常把饭端到院子里吃。她听到响声，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从那把掉漆的老木椅上弹起来，消失在浓密的绿树里，只留下那把椅子晃得嘎嘎响。”他的脸藏在茶水冒出的水汽后面，让人错觉是他说的话被冷空气瞬间冻至凝固状态。“后来，她时不时来要点吃的。再后来，她就住在我家了。二十几的大姑娘却像一个小孩子，爱吃糖，老是粘着我。起初我还觉得她有些太任性了，后来才发现不对。我很穷，平常只是到处接一些零散的活干，微薄的收入只能让我们计算着过日子。嗯，我说得有些乱。我教她煮饭、教她怎样才能把床弄整齐，她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每天我做完事回来，就看见房里亮着橘色的灯，心里就流过一阵暖意。有一次县城有免费的戏剧，我拎着板凳，带她去看。说起来好笑，我都快睡着了，她一个小孩子——其实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女儿，竟看得很起劲。回来以后，她还常学那些表演的人。她问我为什么她不能和那些人一样在闪闪发亮的台子上表演。也许那时开始我就觉得她应该不一样，我也说不清那种感觉。但剧院的人说他们不收嫣儿这种有精神疾病的人——虽然你说这并不是精神上的问题，于是我才找到了你 ”。

可能他并没有说这么多细节，但我在回忆的时候却忍不住想要添点什么。

我闭上眼睛，眼泪熨过皮肤往下滚。想起我的实验刚刚起步时，整个人如同被遗忘在一个漆黑的舞台。难耐的寂寞和苦闷，让我在黑暗中艰难前行。而当我终于摸索到正确的开关，“砰砰砰”全场的灯光一盏盏打开，旖旎绚烂的色彩交织，汇成照亮我和他们生命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