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的闲暇

是的！我完全献身于这种意趣，

这无疑是智慧的最后的断案：

“要从今天去开始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浮士德》

人不能总是活在当下，否则我们的力量就仅够用来维持现状。因此人过于习惯奔跑，却不再有闲暇仰望头顶的星空。

人从蛮荒时期起踏上漫长的思想羁旅。当第一颗火种被点燃时，精神的不毛之地开始摆脱荒芜。如果说科学是人类在羁旅中的工具，那么早在几十亿年前，科学的胚胎就在智慧腹中悄然孕育；人不再孤独地在黑夜中行走，他们自己创造了火把，开始徒步的征途。

科学的目的就是让人更接触到更本质的世界，更加智慧地栖居在我们的星球上，而自古以来的科学家也正都为这一目标孜孜不倦地辛勤工作着，他们对当下生活的关心绝不比他们的专门领域少。对智慧和人性的追求赋予人这样的精神力量，科学则是具体媒介。

然而，日转星移，几十亿年过去了，刀耕火种的艰难岁月被轰鸣的火车拉进了现代社会，从交错纵横的铁轨驶向信息高速公路。人类离原点已经走了太远太远。人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道路两旁灯火通明，通宵达旦。然而这个时代有多少有些玩世不恭：相同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时代的界限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古老馥郁的泥土被日新月异的机器翻开，裸露的地表对天敞开怀；匆匆的人们不曾注意到诗意的鸟儿已经在这座城市逐渐绝迹，留下空洞洞的巢穴痴呆地望天。简而言之，高度发达的科技为人们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窗户，却将一扇最为重要的窗户悄悄关上。我们每天仰望着相同的天空，视线迷茫地朝远方延伸。

泛滥的电子产品、千篇一律的畅销大餐、千疮百孔的土地上流淌着乌黑的伤疤……人类最初创造的工具在日常生活中却开始抽着鞭子催促人们的脚步。黑格尔曾说，人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城市的诗意，栖居在漫步与吟咏之中。匆匆的脚步终究让城市的色彩暗淡，人们重回寂寞，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华灯妖娆、红灯绿酒之中，而主角正是水泥森林中的你我他。

如今人类的工具像一头脱缰的野驴，既笨拙又疯狂。

以前去张家界的时候，仿佛一场逃出现代文明边缘的旅行。在不明朗的天气里，在山间的石板路上穿行。风的味道，天空的颜色，都似曾相识。某些懵懂中被尘封在时光里的天性，又被这不经意的风重新唤醒。被时间的波涛推上岸的零星记忆，在岁月的沉浮中藏匿许久，却终于没有忘记。

我沾着浑身的从城里带去的灰尘和化学物质踏上了这块不甚经人工修饰的烟雨缭绕的乐土。工业化的风暴还没有席卷到这里，繁华在鳞次栉比的山峰中被极大地稀释了，剩下的只有自然的淡妆：云雾中的山像悬空的楼阁，轮焉奂焉的楼阁中依稀回荡着鸟的啁啾声；山间的风在山林中穿梭，在山头上奔跑，掀起一阵奔溃的海浪，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这是山林有力的呼吸。潮湿，清冷，干净。我缄默地伫立在时间轴上的这一个点，任由时光被山水拖住匆匆的脚步，和我一起停留。就像做了一场梦刚醒，在扑地闾阎里淹没的视线瞬间回到了自己身上。我移开在上面堆积了许久的嘈杂和喧嚣，让它们在这片自然的净土上流动起来。

我相信人有种奔跑的天性。当祖先们怀着无比敬畏的心情膜拜神灵，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奔跑时，他们清楚地明白着人与自然的力量对比。人在黑暗的原野中摸索，是向前的天性驱使他们一步不停地向更深处跋涉；他们看不见彼此，却对同伴的呼唤发出最深切的应答。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逐渐迷失了方向。花花世界，不乏繁华与热闹，可人们却不曾再听见同伴的呼唤。

当我重新回到都市，重温曾经走过的柏油路，在连甍接栋的高楼中穿梭，一副全然不同的色调重新闯入我的眼帘。闷热的风，灰白的天，将某些原本柔软敏感的触手钢化，在城市的红灯绿酒中互相碰撞，发出城市特有的来自工业文明的声音——那是在千万年后的今天，人类又一次在孤独中迷失的绝望呐喊。

人忙着奔跑，看到远方城市的璀璨灯火，却冷落了头顶的星空；人忙着弯腰捡起道路前面的财宝，却不曾看见，真正的财富在他们头顶上方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