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僧不离

晖静静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穿着亚麻色的休闲裤，V领的薄毛衣，坐在昏黄路灯下的云吞宵夜摊前，吃着一碗大肉云吞。他像大多数留洋归国的教授一样，带着点清贵和泰然自若，与简陋市井的云吞小摊构成一幅不太和谐的图画。晖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地方变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穿旧洗白了的牛仔裤，带着泥印的运动鞋，便想也许自己变得更多。晖问道：“赛，此次回国，可有什么打算吗？”“是的”赛点了点头，“此次回国，我在Q大任职。正领头一项科研项目。“恭喜你，终于夙愿得偿。”晖含笑说道，“从高中到Q大我就知道你志在科研。如今你载誉而归，大可放开手脚，有所作为。祝你马到成功。”

赛深深望了晖一眼， “谢谢你。”他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心中想起的第一句话是否是：‘嗯，那个苦行僧’？”晖轻轻笑出了声，并且点了点头.赛也笑了，说道:“不可否认，幼年时，我的刻苦源于那深深扎根于人的本性之中的好胜心，可是幼年时期的人类（比如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家们）不就是由于对世界的好胜心才促使了科学的产生和发展的吗？这种好胜心在我的学习观（至少是早期的学习观）中占了很重要的地位，我把它看作是‘追求真理的科学精神’的前身。“爱因斯坦也曾说过：‘知识本身固然是伟大的，然而奋斗的价值却无法从它那里获得证明’。一种宗教般地情感越来越多地支配了我。一日我从实验室走出来，西方有一线神秘的紫色，天边缀着一颗疏朗的星星，昼与夜在这一瞬交替。而在交替的一瞬，我意识到我们处在怎样一个壮丽廖廓的大宇宙里！这宇宙天体，如此浩瀚，如此和谐，如此透明，如此神奇。我那时候就想起高中时你背给我听的一句古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科学的目标之一在于发现规律，预测事实，越是深入地探索，我对待理性就越感到自身的渺小。我想,每一个摆脱了（或者大部分摆脱了）个人的欲望的科学工作者，都会采取这种态度来对待科学，因为在极其深奥的理性面前，个人总是有一种高山仰止，无法窥测的感觉。历史上，一些人看到了人类自身的这种渺小，并且他们在瞩目整个世界和大自然时，发现了其中精密的思维和无法撼动的庄严，于是他们就感觉真正伟大的只有宇宙，而人类的生活毫无趣味。我基本上赞同这种说法。这种科学精神，爱因斯坦称之为“宇宙宗教情感”，他认为“宇宙宗教情感”是支撑着科学研究的最纯粹而强大的动力，只有那些披肝沥胆进行科学研究、在科学上付出极大热情的人，才可以了解那股力量，也唯有在这种情感的支撑之下，那些看上去跟现实生活距离很遥远的科学研究才能被科学家坚持下来。我只想补充一点，正是所谓的‘好胜心’和这种探索精神，使得我如今回顾我并不算长的这一段工作，是一种愉悦而值得的美好回忆，假使有所恼，也是一种对自己能力有限的烦恼。正如爱打游戏的孩子对他的游戏并不疲倦，而他的烦恼不过是打不通关的烦恼。”

晖看着赛，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地认真诚恳，正如高中时她问他物理题时一样。可是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大学时我们就为这种‘科学精神’争论过。如果是当年年轻气盛的我，在你说到‘人类的生活毫无趣味’时我就会拍案而起，大声地和你辩驳。今天我总算听你说完话而没有插嘴，可是我仍然不赞同你的看法。”

晖停下来，看了一下赛。他正望着她，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但很显然并没有打断她的意图，于是晖继续说了下去：

“你精纯忠诚，对你的理性和真理不懈追求。不过我想，你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应该把工作的唯一目标设定为对真理的追求？’而我恰恰认为这个问题是最重要的，也是做一切工作首先要考虑的。科学家竭尽全力地对客观事物进行研究，他们将手工劳动从 历史中淘汰，并用一次又一次的技术革新帮助人类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步。他们以超乎常人的努力对科学真理奋力追求，他们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同时，科学家们却也制造了可怕的工具。暂且不说战争，科技创新带来的巨大生产力就极 有可能带来物质财富的分配不公。虽说贫富差距与科技发展并不是因果联系，但假如没有 了以爱为基础的道德，科学家们千辛万苦才唤醒的这个自由时代，莫非就这样永远遗落 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当我们看到这世上还有孩子生活在毫无安全保障的危险环境之中，看到他们因得不到符合卫生标准的饮食。而朝不虑夕，看到他们眼中虽有恐惧,然而更多的却是愚昧的满足，我就忍不住颤抖，我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去帮助他们！不仅给他们食物和水，还要给他们教育。不仅要带他们的身体摆脱死神带来的绝望，还要带他们的心灵走出无知的黑暗！’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并且越来越类似于一种鞭子的节奏。这个节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现在，我坐在这个小城的路边的路边宵夜摊 听到的正式这个节拍。这节拍在下晚自修后骑自行车回家的中学生的交谈中，在远处广 场上播放的喷泉音乐声中，在夜晚六车道大桥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中回荡。我的整个周围，都卷进了这逃避不了的必然舞蹈中。而只有当这声音响起，我才真真 切切地感觉到——我是一个人。先为人，再为教师，次为支教教师。并且，当我感受到 孩子们对知识之奥妙的震惊，意识到这些孩子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了他们的父母亲友，我甚至都已经能看到这些孩子改 变这片地区的可能。这时，我才深切地体会了我在学校中没法完全理解的一个想法，那 就是，对人类苦难无可遏制的同情心，也是这般地精深伟大，无可撼动！”

晖略显激动，说完之后胸口有较明显的起伏。赛看了看她因激动而显得比平时更红润的 脸，终于笑了:

“晖，隔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们都变了，但是我发现我们还是有那么多的共同点 。(听了这句话，晖愣了一下，继而沉思起来。)晖，我们都被一种强烈灿烂 ，激动人心的感情支配着。我们一直心怀渴望，祈盼达到‘永恒’，宇宙的永恒、人类 的永恒。”

晖仍低着头，但毫无意识地轻轻点了点头。“你说的对。而且你的话启发了我的一个想 法。”她沉思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无法达到的是永恒，我们永远追求的也是永恒。’宇宙无极， 自然壮美，一种科学精神鼓舞着你，让你得以克服重重困难，突破重重障碍，坚定不移 地迈向自己的方向；人类繁衍，生生不息，一种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激励着我 ，让我奔走于尘世，聆听痛苦的呼唤，渴望能减轻世上这些不幸。有的人看待科学研究 的时候，只盯着有没有获得实际成果，这种人对真正的科学精神和科学家毫不了解。他们不 知道，科学家们的努力为各地和后代的有志之士开辟了道路，使得人类更有福地生活在宇宙中。有的人看待救济善行的时候，只嘲讽它于痛苦的世界如杯水车薪，这种人对真 正的人文情怀和施善者也是毫不了解的。他们不知道，施善者们的贡献为实现和谐公正 的人类社会的蓝图垒砌着砖瓦。

“是的，正是这样！( 晖激动的近乎叫起来。)纪伯伦说：“‘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出发时的初衷。’大学时候的我们太年轻，也没有在社会实践中思索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的意义，我们只看到了两棵树上结着不同品 种的苹果，却没看到这些苹果同样甜美，并且它们是落向同一片大地的啊！”

赛赞同的笑了笑，这微笑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更加温柔，他说道：“科学工作者武装 了生产力，战胜了疾病，爆炸般的进步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为人类的生活提供了更 好的服务。人文工作者促进了公平公正，伸张正义，传播关爱和互助这一人类崇高的美 德。个人素质不能缺其一，社会的生活也不能缺一。”他顿了顿，深深地看着晖的眼睛:“我们的以前的争论实在无聊，科学与人文，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

第二天中午，赛左手提着行李，右手握着手机，站在宽敞明亮的候机大厅里，

他问道：“晖，你在哪儿？”

“我在B市的大山里。这里不通车，看样子要走到今晚才能到村子里了。”

赛笑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行李，没有说话。“赛，你怎么了？”

“没什么。晖，注意安全，还有，……Never say goodbye.”

电话挂了。晖怔怔地望着手机。她抬起头，看见前面一颗参天古榕。

暴露在地面上的根粗大繁多，可以想象地下根系的庞大复杂，这些地下根为巨大的树体 提供了充足的养料。老榕树还有许多气生根，一根根直插入地面，这些林立的气根支撑着好似一座森林的大树。在这些地上、地下的根的支持下，榕树一木成林，树枝伸长向晴天高空，绿意葱茏，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