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大雨冲淡了红艳的年少,我目送一列列火车从身边驶过。辛夷花沿着金属铁轨盛开,被花海簇拥的前方变得明亮起来,遥远的风声飘荡在开阔的原野上,蓝天清澈,青山是一道笃定的眉边。
恍惚间,我走过了一条深邃的长廊,在那一段没有晴朗光线投射来的时日里,声音被所有黑暗的牙齿紧紧咬住,内心深处的草木却长得异常繁茂。我总会听见一种低低的声音,顺着时间的源流而来,在身体里欢唱:亲爱的人,远方如同莲花的颜色,你的未来要在那里盛开几次。
我对远方充满了太多迷恋。
于是想象,美好的梦境一定会在远方实现。酣睡中温顺的猫咪,平原上日夜旋转的风车,美丽的花树,单纯的幼童和离世的亲人,一定会在远方的某个路口或僻静小站等待着我。那些青春也在远方的道路边生长,青草漫溯的面目和幽淡的清香,像宝石发出愈发明亮的光。风会把过往吹成细珠,在时间柔软的掌上抖动,烟尘般倾散,温热的执念里天空不会欺骗善良的人,内心不变的永远是一种前往,一种对未来的渴望。
这是远方给予我的耽美臆想。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有了飞翔的欲望,像秋日里的果实般膨胀起来,在通往远方的风中抵达一种欢喜。
长大后,终于去了一次远方陌生的城。一路见过了旷达的原野,发光的河,异域况味的钟楼和听到粗犷的地方口音。与远路人事的缘分,在时间里擦亮,描着悲欣之色,明白耽美之物是多么可怕的美梦。在寂夜中哭泣,为着陌生境遇中感知不到自己存在而内心苍凉。在坚硬的冰面上摔倒,忍着疼痛起身。在喧嚣的街市里行走,觉得脚下没有适合踏足的方向。远方有多美,真的不敢再去想。
做梦,是对远方失望的延续。我徘徊其中,常常走不到通往现实的出口。我梦见过一只鹰的死去,一位猎人为它准备了很深的墓穴。我梦见过自己在滂沱大雨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的雨水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不可抵挡。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是在周日的午后,明媚的光线从盛夏而来,窗外,三五成群的孩童纷纷在街坊间唱起脆亮的童谣。忧虑和天真的纠葛中,生活在我们的掌心雕刻出越来越崎岖的纹路。彷徨成长的岁月里,生活越来越不再简单。
生活是一条缝,无数的风往来穿梭。逐渐凿出疼痛、感伤,或者被阳光柔软揣测的希望,卑微的,像尘埃。大概这就是生活。年少细长而寂静的叶尖上,那些悬挂着而突然滑下的水露,在时间里失踪,别无音讯。我终于知道,到过的地方永远不是远方,远方只在更远的地方,如同无法被人赶及的风。
只是,我喜欢上写信,喜欢给当初那个不顾一切追求远方和如今这个现实冷静泰然处世的我写信。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中,窗边桌角的花瓶里插着黄白两色的菊花。我写下一封封的信,边写边用杯子喝清晨从园中采来的花茶,耳边放着爱尔兰风笛那空灵飘渺的乐曲。一只蜂鸟在窗玻璃上方不停地撞击,发出一阵阵“噗”的声响,那样的不肯放弃。
那么我呢?往昔的激情与今日的冷静,如此长时间的融合,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未来的我要走的道路呢?为什么要放弃未来的自己呢?为什么要放弃如此美好的生活呢?彩色的信纸里夹着枫树落下的最好看的叶子,它清晰的脉络,橙红的色泽,多像未来我要走的道路。
未来的我,急切地想让自己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大海,它那么美,拥有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改变的大小和深度。在时间的流逝中,它一直保持着自己最初无垠无边的模样。它不会错过这一刻的波涛汹涌,更不会错过以后每一天的广阔蔚蓝。它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浪花一次次翻滚岸上,激起人们的惊呼;它胸怀宽广地将无尽的宝藏献给未来的人们,等待人们的发掘。
海涛声阵阵传来,在璀璨的阳光下,广袤的沙地扬起洁白的姜花,夹杂一层咸湿的水雾,宛若夏天雨后的清凉气味。鸥鸟翔集欢鸣,一株株结籽的蒲草在空中兀自落下、海天一色,萌动的鸥鸟飞向稀薄的云层,在找到虹光之前忍住路途中的眼泪。一望无际的蓝占领了世界。
我残破而薄弱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我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
“远方就那么远吗?为什么我们曾经不顾一切地追,到如今却要如此冷漠相对?”友人常常在电话中问住我。我只是握着话筒,或许有时,惟有沉默会代替许多答案。
“喂,在听吗?你在吗?”急促的声音透过不见端点的电话线像在希冀着什么,又像在害怕什么。“我在。”我轻轻地说,旋即打开了窗子,鱼贯而入的风吹开静默中的帘布,响起海涛般的声音,“哗——哗——”,我把话筒不断凑近。
“你听到了吗?”
“什么?”
“风啊,风比远方更远,而我们不是风,所以……”
“一直走不到?”
“嗯。”
友人这下也陷到沉默当中,良久过后,又问道,“那,风有多远?”
我假装想了想,然后笑着叫她摊开手掌往皮肤上轻轻扇动几下。
“感受到了吗,其实风,一直都在我们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