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过最深之水

《碧海蓝天》是法国导演吕克•贝松的成名作。它作为坎城影展的开幕大片，早早于1988年面市。

这个6月末，我孑然处家中，对着电脑屏幕，花了近3个小时，看完了这部冗长的片子，不由觉得稍稍恍惚。电影内容极其简单、明晰：两个热爱潜水而一同长大的男孩——雅克与恩佐，成年后皆凭出色水性参加并赢得了一次次潜水比赛。然，最终都丧身于海。很显然，吕克•贝松所用叙述方式是绵长的，犹濡湿的绢，透着缱绻与忧伤。

片中不绝的音乐，是关于海洋深处的声音，孤独、旷寥、壮阔，也是关于那片水域的记忆，20年后依旧鲜活、灵动——是的，它们记得——一如维姆•文德斯所语：“地方有自己的记忆，它们记得一切，铭刻于石中，深过最深之水。”

1、下到海底，在那海水甚至已不是蓝色，天空也仅成为回忆

恩佐暴躁而固执，而雅克是充满感性的男子。如果说恩佐有一颗征服海洋的伟大的心，那么，雅克则是完完全全地归属于海。这从幼时争夺那枚浮于海中的硬币便能看出。雅克的内心有一片潮湿的野地，它柔软而寂寞——躺着。

时间犹一束深海里的探测光，成年的雅克偶然邂逅了美貌的姑娘乔安娜，很快坠入情网。这个纽约的姑娘被雅克如水的眼神吸引，殊不知这其中的隐秘预兆，就似一个神奇的万花筒，抽剥出细丝般缠绕、迂回的疼痛。她忘了雅克只属于海，人类对于雅克而言是一个永远无法融入的异族，即使再多拥抱、亲吻、蜜语甜言。这段爱情注定是虚妄的，犹窜至高空，瞬而熄灭的烟花，亦似揉成一团的青春，在腥烈的绝望中，挥霍掉了。

还记得那个温柔的越洋电话。乔安娜在纽约的不眠夜，要求雅克给她讲一个故事。雅克在西西里的阳光下，面朝大海，无比温和、平静地道：“你知道该怎样才能见到美人鱼吗？下到海底，在那海水甚至已不是蓝色，天空也仅成为回忆，在寂静中你漂浮其中，呆着，要下定决心愿为她们而死……”他的眼里格外清明，隐约映出海水浮动的意象，他张合有致的嘴，犹鱼唇般恬谧。黑夜围盖里的乔安娜微微抽搐的身体，在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中觉得出饱满而滞后的泪意。

雅克迷醉、浸淫的眼光深深陷溺在了西西里那片纯净的海域。Let me down。这是他心房颤动的声音。让我滑落。

2、潜水痛苦是因为找不到一个上浮的理由

我一点也不怀疑雅克是个精神病患者。他古怪的行为、时不时的幻觉及他荒谬的价值取向，已然充分地证明了这点。

在那片严寒的雪地里，乔安娜裹了厚实的棉袄，哆嗦地走进屋里，雅克却穿着单薄的潜水衣，向屋外走。门檐下，他们第一眼对视。乔安娜看着雅克潜入冰海，震慑了，于是同情了，惊叹了，恋爱了。雅克若无其事地上了岸，只脸庞稍稍有些红色血丝。乔安娜为他递了热咖啡。雅克饮尽。他直直地看着乔安娜，表情有捕风般的笑意。

“我认识你，”他说，“在水里。”

“不，在屋下。”乔安娜纠正道。

深夜，乔安娜醒来发现空落的枕畔，雅克已然消失。她有些沙哑地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应。此时雅克正潜入深海与海豚嬉戏。一盘明月寂寂地悬在海上，隐隐的波光下，雅克不断沉堕的身体，仿佛已失却了重量、心跳、血液、欲求，接近于一个幻觉。

印象中是一个昏黄的傍晚，依旧在海边，乔安娜轻声问雅克，潜水痛苦吗？雅克答，痛苦，因他每次潜水都为找不到一个上浮的理由而痛苦。雅克的神色这样隐忍，隐忍得近乎扭曲。我可以感受到他内心尖锐的矛盾。他抱起乔安娜，只有亲吻。

3、去吧，到海里去，我的爱人

恩佐的死对于雅克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就犹幼时雅克的父亲为生活所迫，在深海终止了呼吸。雅克只身躺在床上，空寂的房间，倏地被幻象缠绕。雅克看见海水从上而下，缓缓地下坠，汩汩地，是水流动的声音。海豚纤细的鸣声，雅克想着或许其中一条便是恩佐或是父亲。海水漫溢了整个房间。悲凉的、凄冷的水。

待乔安娜发现雅克，雅克鼻翼下已有滞涩的血液，红的。乔安娜几近疯狂地扑上去，然再无法抑住雅克深入海洋的渴慕。他的血液已然冻结了，只有海水的冰凉与寂寞才可贴近他的皮肤，抚慰他，与他的温度相融。

雅克顺着缆绳徐徐下滑，他已下定决心。

岸上的乔安娜握住缆绳与一个海洋的虚无，她的绝望与释然，她说：“去吧，去看看吧，我的爱人。”

下滑，直到黑暗沉堕，雅克终放开缆绳，直到深过最深之水。

然后，细密的白色字幕流出，同时是一尘不染的音乐。

我须承认，《碧海蓝天》是我看过的影片里最不俗的一部，抑或说它已然脱离了世俗。它完全地用碧蓝的水域支撑起那些琐屑记忆，给观者无比纯美的意象。

我在同样空寂的房间里踱着，甚至不愿相信雅克是去死，一如当初恩佐用迷醉的声音告诉雅克，海底是个好地方。这想来都只是人不同的生存与归属吧。然而，我是不是应当庆幸，那个浸在海里，不断下滑的人不是我所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