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留

零落的夕阳如碎汞般满世界跑着，把一切都熏染得晕黄。蝉在树上嘶鸣着，更显露出一丝初夏的涣散与庸懒。一切都如梦般。

记得那时的我喜欢和几个女孩子漫步在大街上，空着口袋悠哉由哉地进行我们所谓的“三淘”行动――淘吃淘用淘衣。总是在一起半眯着眼睛游走于一家家平静的店门口，七嘴巴舌地讨论着某某富女又买了某某牌时髦的衣裳可穿起来却像妖精一样，贪婪地让夕阳照射到自己的脸上，然后整个神经也如同人一样，松松垮垮的。就好象一些青春的悸动在此被埋没了。

然后脚步就在一个小屋前停滞了。稀松得晕圈般的红光勾勒出几个淡色的字——“勾留衣饰”。

勾留。唯美的字眼——被好的东西吸引而逗留。便不由自主地推开店门，里面是一派不大整洁的景象，好几个棕色的纸箱子无章法地躺在地上，兴许是刚进了货吧，不过也确实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呢。店里开着灯，一片昏暗而又安宁的景象。这时一个女人拉开小门帘，从里面走出来，“要买什么衣服？”我没有应答，打量起一堆裙子来。红的，黑的，绿的。全都是些很深很浓的颜色，我撇撇嘴，正要走开，却不经意从眼角的罅隙里看到一片白。——

那是条裙子，放在最角落里的那条。像是被吸引了似的，我有种想观察它的冲动。于是跨过几个纸箱子，以一个很奇怪的姿态耷拉在一个衣架上，撩开一件超短裙，便看到了它——一种很淡很淡的颜色，由于在灯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种无以言喻的颜色。说不清是纯白的还是米黄的，只感觉它很美，几乎跟我幻想中的天使颜色差不多。空虚的淡色透出一种气质，一种灵力，迷乱着我。几乎是纯洁得可人。翻面有莲花的轮廓，她绽放着。黑色的线条，是那种诡秘的湛黑，透出一种凌厉。深与淡的巧妙搭配，纯洁与诡秘的完美结合，在我看来几近极致。我不得不爱上它，它的朴素又华贵，它的完美又唯美。让我感觉就是一个小小的褶子也恰到好处。

倒翻过裙子，价钱标示牌耷拉下来——那上面清晰地写着几个字：售价５０元。

我欣喜的心一下子就灰了。就像一个掏沙者，惊喜地发现了费尽心思要得到的金子，却又无奈地清醒道自己只是被从梦中拉出来而刚才的一切只是虚幻。就像一个生长在断崖的灵芝，等待千年只望被有心人采摘回去，却由于风沙的阻挡一次次被埋没在大片阴霾中。就像，那触手可及的幸福突然溜走了，想抓住，却只有望洋兴叹悲天悯人的份。

于是，我有点伤感地踏出小店。因为我知道，５０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我这个不贫不富的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并不是个用零花钱这个“早帽”就能打发敷衍的小数目，而是我一个多月的早餐钱。

拖着稍微沉重的步伐，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妈妈面前，

“妈，我，我看见一件很漂亮的裙子，我想……”

“裙子？”妈妈有点惊鄂，“家里不是有马裤么？学校也不允许穿裙子吧！而且这几天你四叔结婚，时间比较紧，下个星期我带你到新街去买衣裳，那里有些清仓货卖呢！”

……这样啊，我的心更沉了。我知道她更希望我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而不喜欢我穿得太张扬。我低着头，刘海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猛然有一种莫名的委屈感涌上心头——我承认，更心知肚明，我讨厌班上那几个藐视校规整天可以穿得花枝招展的女生，或者说是无可遏制地嫉妒。我感到不公，我感到委屈，为什么我比她们漂亮却不能穿比她们更艳丽的衣裳！为什么我比她们出色却不能比她们更引人注目！我，我……

然后我捏起了拳，紧紧地。我大脑子里滋生了一个美好的决定——饿死也要买下那个裙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切都还顺其自然，时间的经年依然不停地分秒地流失着，一切像是美丽的轮回。只是蝉鸣开始来得更猛烈了，补习课老师手上的粉笔还在分秒必争着，初夏也渐渐过去了，滑落下来的一片梧桐叶提醒着我——秋天就快来了。

我踏着自行车，随着路边冗长的商店叫卖声回到家。

“哗！”我努了着嘴激动地数着这么长时间来省吃简用攒下钱，然后欢呼雀跃——５０块零３毛！

便包好钱，一下子跳上自行车。飞快地奔向那个曾经每天让我停滞把我勾留的方向，耳边的气流飒飒地疯响，我兴奋地踩着踏板，焦急而又期待的神情仿佛晚到一步，幸福就会再次溜走一样。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踏出这个矮矮的门了。只知道这次的感受不再同于平时的决心坚毅，而是一种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的快乐，按奈不住的幸福。八月的太阳也是够猛烈呢，灼得我脸上荡满红晕，不得眯着眼睛，只是那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就像掏沙者又意外挖到了金刚石，就像灵芝又被某个有心人采摘去作药引又遗传千年，就像指间溜走的幸福又在自己的呼喊下游荡回来。

我把裙子像宝贝一样地叠好放在袋子里，小心翼翼地夹在车篮里，然后一声清脆的车铃声中，我嘴角不住地挂着弧度载满着幸福回家去咯！一路上，我快活得像拾了金子，不停想象着自己穿着裙子的样子，是否也会像赫敏一样惊艳四座呢！是否会变成自己心目中的天使呢！是否也会比那几个女生更加美丽光彩焕人呢！一定会吧！真想在这一刻就飞到家里！

我把裙子揣在怀里，就像个怀揣幸福的孩子，然后激动地踢开家门，在妈妈疑惑的眼光中迅速窜到卧室里。三两下就换上了裙子。跳到镜子前面，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不够！再左转一圈，又转一圈……

我傻傻地笑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感觉灰姑娘变白雪公主的寓言几乎在此刻灵验了！我尖叫着蹦来蹦去，像脱掉了所有的束缚。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哀伤包括省钱时饿着肚子的哀号在此时也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是纯粹的名为“幸福”的纯净物，对，没有任何杂质！就在这个很小的房间里，幸福就尽情地散发着它那甜腻的香味。

我尽情地摆着各种做作的姿势，发神经地走着自创的模特步，一会又呆滞着瘫到床上，放松整个身体，忽而感觉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好久之前就开始做的梦。我开始痴痴地想象着明天去补习班的时候同学会怎样赞扬我的裙子，兴许会有几个女孩像自己当初看到别人穿好衣服那样，对自己嫉妒嗤之以鼻呢！而男生们呢，他们会怎么想？还有那个我暗恋的人？会难为情地想到我今天真漂亮么？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咯咯”地傻笑着……

几乎快乐得像只小鹿，想想女孩真是个奇怪的生物！只是得到了一条裙子，竟感觉好象得到了全世界！也许，其实幸福就是那么简单！触手可及！只要一点点小小的代价，你就可以勾留住幸福的脚步。……

“瑾，吃饭咯！”“哦！”

于是恋恋不舍地脱下了裙子，把它拂平放在床上。我眯缝着眼睛看着它，煞是喜欢！哈！为它起个名字吧！幸福？蜕变？天使之翼？……最后——

它，我叫它“勾留”。“勾留”的“勾”，“勾留”的“留”。

“勾留”。虽然不知道想勾留什么，也许是那一点点曾经的足以让自己敝帚自珍的幸福吧，也许是那一厘米小小的心灵的空间……

但我还是拍拍屁股，洋溢着幸福，换上丑陋的马裤，朝厨房奔去。

第二天，我定定地看着床头闹钟，发呆。——我真的疯了！才５点钟呢老大！想显摆也不用这样吧。我自言自语着，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向同学秀着新裙，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们的惊叹，迫不及待，迫不及待……

便破天荒地从床上蹦起来，麻利地换上了裙子，忽然发现——裙角的一根线掉了！不会吧，我大叫。怎么会这样啊！昨天我怎么没发现，而且穿的时候很小心啊！诶，诶！算了，我自认倒霉！我安慰着自己，可心底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和疑问。总有点觉得５０块钱买件质量不是最好的裙子不大值，下一秒钟我就给我的想法扇了一巴掌，想什么呢！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对啊，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吗……

然后推着车来到大街上，不管怎么说，穿着如此张扬的裙子上街总让我感到不好意思。但壮壮胆，告诉自己，你很漂亮的哦！便又跳上车子。

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今天才８月底秋风就开始萧条地吹了。要是平时的话自己一定早就换上长裤着上秋装了。想到这里，便又开始有点退缩了。我开始疑问这样张扬的去上课是否明智，但都到半路了，大不了像肥皂剧里说的那样“已经错了干脆继续错下去吧”。只是这讨厌的风竟把我的裙子掀了起来，我皱皱眉，只好用右手覆着裙子。嘴里不停发着牢骚――讨厌的裙子。

不知怎的，今天突然觉得路变得异常短。跳下自行车，草草把裙子上的褶子拍平。看到教室里零星的人，我突然生畏了，整个人定定的，竟然不敢走进教室。昨天的那些幻想在此时竟然变得烟消云散罢！深吸一口气，飞奔向座位，颇有一翻灰溜溜的感觉。

“妈呀，贼冷的天，还穿裙子！”后面几个男生扶肩搭背嘘声道。就连那个我注意的男生也一直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像是看到恐龙跳舞一样。

其余的几个女生也像没注意到我的裙子一样，仍在一边唧唧喳喳地讨论习题。偶尔有个女生跑过来，献媚道“老项，不错啊，都穿裙子啦！”没来得及让我多侃谈一些裙子的不蜚价格以及我的经历，她就跑回人群，然后偷偷地用眼角瞄我。

我顿时感到一种虚脱。一切的一切跟我预想的相差太多，几乎让我无法承受。想起了昨晚的幻想一切，感觉像是一场若真若假若明若暗的梦，一切都游离越来越远，自己却只能驻留在原地，辛酸地偷偷把头埋在自己的壳里哭泣，像王八一样。

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很鄙夷，竟然想过大张旗鼓地在她们面前炫耀，不择手段地想让所有人注意自己，结果弄巧成拙，就像一篇文章，错彩镂金过了度，就会被讨厌。我呢？我也是这么悲哀的人么？想着，心灰灰的。无助极了，不住地想哭。

“啊！”――然后一声尖叫划过，就像灰色的模版上残忍滑过地一道血痕。然后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到一个点上——我的裙子上。……也许我的希冀实现了，也许我被注意了，也许我更出彩了……只是这一刻，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想我要哭了。——因为他们关注的不是我，而是我引以为毫的裙子上，的那一大滴黑色中心油。

坐在我后面的一个男生失措地站着，手里拿着一个断了的中心油“对，对不起。”颤抖的声音。只是此时更颤抖的是我。我失神地看着我那美丽裙子后面好几滴大大的丑陋的黑色点。虽然我知道他是不小心的，但还是在心里默然地哭了起来。

上午的补习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然后下课铃声一响，我几近崩溃地携着自行车逃了出去，对，逃。回到家，我呆呆地站在妈妈面前，她也不屑我的裙子，只是一个劲地忙她的家务事。我便指了出来，“哦”，让人失望地，她只瞟了一眼，“明天我帮你洗。做作业去吧。”语气淡得让人发抖。我嘟囔着嘴，失神地走进卧室。

脱下了裙子，换上了熟悉的马裤。就像是蜕下了美丽的翅膀，又回归到那个丑陋的蛹里。我匍匐在床上，阵阵失落涌上心头，呆呆地望着它——

亲爱的“勾留”，回答我，你到底，勾留了什么？——（没有声响）

失望？悲凉？还是？——（安静）

那你为什么叫“勾留”？……——（依然安静）

我陡然闭上了眼睛，明白并承认了一个我本该知道的到底：“勾留”不回答我的问题，是因为我永远是个没有童话的人，而这个世界不是一张纸，任由安徒生勾勒，它是个另人悚然的现实世界！我颤了颤，第一次发觉，夏天原来也是会冷的！

我自认为不是一个洒脱的人，很小的一件事情就可以让我想入非非，像老牛吃草般，喜欢在很久以后又把曾经倒胃口倒出来继续品尝回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就像此刻，看着白色之中的墨水点，我竟大哭起来。连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就这样哭起来……

原因？“勾留”，你回答我……

也许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认同我，

也许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认同裙子，

也许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认同我的心……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希望起码有一个人能注视我，或者有一个人在我无助的时候拍我的肩膀，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生，一个需要别人保护需要幸福包围的贪心的人。也许我是那样的鄙夷，是那样的不堪，但，我认了。

过了一会，眼泪便干了。就像夏天的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我抱着“勾留”，脑子不停地想着什么。这个，那个。那个，这个……

向下折，向上折，再对折，重叠。几乎一个小小的不该存在的褶子都被我抚平了。拿来一个盒子，把“勾留”放了进去。盖上了盒子。有点留恋，但还是把盒子锁了起来，随着一点点曾经青春的脉动一起锁进了衣柜最底处。

其实，我把墨水的部分折到了最里层，所以它还像我第一次看到的那样，美丽，没有瑕疵，朴素，淡雅，唯美。因为，我想勾留住我的“勾留”。它的样子，我的回忆……

某一次我又从那“勾留衣饰”经过，看到店里最显眼的橱窗里摆着一条裙子――熟悉的白，熟悉的黑，熟悉的美丽，熟悉的褶子，熟悉的曾经……

不过这次我却没有停滞。摆了摆头发，我告诉自己：它像“勾留”但不是我的“勾留”。因为我知道，我的“勾留”早已永远停留在那个盒子里，还有我的记忆里……

我说过的，女孩是个奇怪的生物，真的，很奇怪很奇怪的……

——重写《裙子·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