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的墙角搁置着几块磨废了的犁铧,尽管它们秃了头,削了身,但小毛孩的我显然只能弯着腰像一个不倒翁踉踉跄跄地提着。我爹平时就用铁犁垦地,村里边很多人都请了机器,我家穷,我爹倔,死活要牛耕。孩子的我自然不关心那些,我只寻思那几块铁疙瘩让捡破烂的人收去能值多少钱,我爹不仅不答应,还把我打一顿,从此我再没提卖东西的事。
我家有一块小地头,就在村西边长满了杂草的土丘旁,每到清明时候,土丘上就会插满了彩旗,飞满了纸花。和我爹做事的是我婶,她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尾巴处用红绳系着,走路时在苗条的腰旁一甩一甩的,宛如一只胖大的蝴蝶。我婶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叫桃子,小我一岁。和她娘不同,她野得很,每次捣蛋都带上我。我爹和她娘关系好,我和桃子就更近乎。我们也有不对眼的时候,我廋得跟木棍似的,她圆滚滚的,我俩打起架来跟耗子被猫撵似的。她总是把我狠揍了一顿,却又嚷着我欺负她,哭得带劲儿,我只好拿着芒果或者石榴去哄她。三月里,甘蔗要翻种,得犁地,我爹和我婶在地里干活,我和桃子在草堆里耍。我爹给牛套好了木架,把着犁,在牛屁股上一拍,就开始了重复、没意思的横耕。我婶拎着锄头在后边紧跟着在没犁好的地方挖土。
我不情愿地陪着桃子弄绳结,她看我这闷着脸,说:“你干嘛了?”
我逮着机会赶紧说:“桃子,我们换个玩的吧。去河边漂石头行不?”
桃子收起花绳,想了想,说:“成,但说好输的人挨‘葫芦’。”
我乐了,牵着她那肉嘟嘟的小手就往旁边的河跑。
十几个石头子儿下来,我敲了她不少“葫芦”。她恼了,掐着我的腰,头抵着我下巴,把我掀在地上。她骑在我肚子上,使劲地朝我额头上敲。我恼了,抓着她的手咬了一口。我俩都哭了。我爹和她娘丢下手里的活,冲过来。
“咋了?”我爹沉着脸问。
“他咬我。”桃子擎着那流血丝的手哭着说。
“她打我。”我也哭着说。
我爹猛地对准我脸了扇一巴掌,火辣辣的感觉在红八掌间顷刻间就洇开了,父亲打算再给我一耳刮子,桃子她娘立即把我护住了,说:“别打孩子。”我爹给我留下一句“再惹麻烦就抽死你”就干活去了。
桃子她娘轻轻摸着我红肿的脸,哭着对桃子说:“小祖宗啊,你给娘安分点行不?”
二
我和桃子在本村的学校上学。教书的是一个刚从师范毕业的青年,姓黄,头发梳得跟刺猬似的,班里给他取了个外号“黄野狼”,我们背地里也这么喊。一天下午,他一反平常,穿着灰旧的西服,把头梳得贼亮,还没上完课就喜冲冲走人了。班里头就顷刻间就乱了。
我和桃子坐一块儿。她后边是村里的小霸王。
小霸王狗仗爹势,聚笼了一群狗腿子。
“啊!你干嘛!”桃子朝后边揪着她辫子的霸王吼着。
“嘿!还学你娘扎辫子,和你那个贱娘一个德性。”
“不许你骂我娘!”桃子火了。
“我爹都告诉我了,你娘就是个狐狸精。”
“你……你……”
“……村里头的都晓得,你娘把他娘给撵走了……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我听不下去了。
“怎么,想打架呀?”
我看他虎背熊腰的其实心里边真没底,但我又咽不下那口气。
“老子怕你啊!”我给了他一拳。
他和我扭成了一团儿,那小子果然不是吃素的,打得我晕乎乎的,脑瓜生疼。我俩被扯开了,我抹着鼻孔的血,不甘心的冲他骂:
“你狗日的给老子过来。”
他扯一扯袖子,唾了一口唾沫,撇撇嘴:“你们全家都是疯子。”
回家时我求桃子别告诉我爹。桃子却说:“可别人会说的。”
果然,当晚我就被收拾了一顿,我爹把我关进了小黑屋。屋脚的红薯藤子和稻杆子散发着霉变的气味,里边还有耗子在折腾。我看着月亮照在墙上的窗格子,饿得慌。
墙上的光突然被人挡着——居然是桃子,还端着一大碗米饭。
“桃子,我饿死了。”我没力气地喊着。
桃子没动。
“你咋了?”
她还是没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说话了:
“你答应我一件事就给你。”
“快给我吧,我什么都答应你。”我等不及了。
“这是你说的——你长大了娶我做老婆不?”
“娶!”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桃子把碗从窗户外边递给我,甩着辫子急匆匆地跑了。
三
我和桃子总算初中毕业了。读高中要到城里边去,我们都没钱上学,索性痛痛快快地帮我爹和她娘干活。桃子她娘在村东头有一块原来种着玉米的地,现在也要种甘蔗,有了我和桃子,他们就可以早些去那头翻土了。
我和桃子变化了不少,按桃子她娘的话来说就是——竹签裹面,胶笋剥皮了。地里的甘蔗已经齐腿了,一阵阵东南风吹过来,清油油的叶梢被风拂动,在阳光下汇成一片跳动的汪洋。桃子她拄着锄头站在绿海里,凉爽温和的东南风撩起她额头前的几根头发,她的白白衣服被汗水溻湿,隐隐显出那件粉色的紧身小衫儿,刚发育的乳房像两朵饱实的花骨朵一样很美地向前挺着。我的心咯噔一颤,那花朵如两记粉色的子弹把我的少年时代打成了历史,我的一只脚跨进了青春的大门。我惊惶地把脸撇向一旁,莫名地烦躁了起来。
桃子回过头,脸颊一红,细长的眉毛一弯,瞪着我说:“你坏!”
我的心仿佛要飞出去了。我脑子里又浮出她的那美丽的小胸脯,我忍不住说:“桃子,你……你……真好看……”
“瞎说!”
“桃子,咱俩好吧……”
“我打你!”她满脸绯红,举起右拳吓唬我。
我丢开锄头棒,扑上去把她抱住,沙哑着说:“打吧,你打死我吧,你这个小坏桃子……”
她急促的喘息着,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我们死死地抱着,站在流动的绿色中忘掉了一切……
四
过完年,砍完甘蔗,翻完地后,就要种甘蔗了。
我爹和她娘弄着水,我和桃子负责种。我俩并着走,把犁沟旁的土泄下来埋住甘蔗,再用脚踩紧。桃子总是两脚拢在一起踩,讲究一致性。等到她换行时,她惊奇地问:“谁家的牛跑地里来了?”我低头一瞥,她埋好的沟上的两只脚丫印恰好像一只只蹄印。我乐了,坏笑地说:“除了你这条母牛,还有谁?”她一听,脸儿一红,说:“不许笑!”我笑得更大声了。
我爹和她娘齐齐地看着我们,她娘问:“有什么好事?”
“是这样——没事……”桃子截了我的话,狠狠对我说:“你要说,我就不理你了。”
我赶紧闭了嘴。
五
一天下午除草回家,我看见了站在门口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是我娘。她留着一个光溜溜的二刀毛,穿着一件白色格子纽扣上衣和一件瓦兰的布裤。
“嫂子!”桃子她娘惊呼一声。
我爹皱着眉头,努了努嘴,问:“你咋回来了?”
我娘冷冷地说:“成全你的好事。”
晚上我爹把我赶到了桃子她家,我知道他俩有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桃子她娘正在一盏暗黄的葫芦灯下打毛衣,见我过来,没感到意外,对我说:“喝水不?”
我摇了摇头。她接着说:“桃子她在里边。”
“哦”,我问她:“婶,你说我娘这次回来干嘛?”
“不清楚。”她面色有点难看。
我也没去找桃子,就这么干坐着,直到我爹来喊我。
回到家,我爹的威严一句话让我四肢瘫软,趔趄地靠着扎人的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和你娘离婚了,她后天就带你走。”
我死狼一样地嚎:“我不要!”
父亲严厉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那是绝对不行的。你不要也得要!”
第二天,我没去地里,我把自己锁在屋子。桃子穿着一件红格衫,上不接下气地跑到我家,用力地撞开门,就问我:“你干啥不去干活了?”
我没搭理她。
桃子急了,怒着说:“问你话呢!”
我还是没搭理她。
她走过来,扳着我的脸向着她,盯着我,问:“他们跟你说啥了?”
我捂着头,垂头丧气地说:“我后天就得跟我娘走了。”
“那我怎么办?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她尖刻地问。
“桃子……你不知道我爹和你娘的事?他们的事成了,我俩就是兄妹……”
“那怎么了?他们是他们,咱俩是咱俩。准他们好,就不准咱们好?”
“咱们该咋办?”我迟疑地问。
“把事情挑明了。”
“就怕我爹和我娘不答应。”我颓废地说。
“是你和我好还是他们和我好?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走,我去和他们说。”
六
我娘还是和我爹离了婚,尽管我没和我娘一起走。我牵着桃子的手怔怔看着我娘上车,我和我娘都红湿了眼。
我娘走后,我爹从墙旮旯里把那几块犁铁扔了出来,叹着气说:“把它们卖了吧。”
我叫上桃子,一起去。
破烂佬爷把铁随意一扔,塞了我一张黏乎乎的五块钱票子。
我瞅了几眼那几块生锈的铁犁,拉着桃子走回家。
路旁的甘蔗苗已经够着腰了,青色的叶子在风中飞动着,油绿了我和桃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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