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个漏斗

（一）

当她对她说：“好！你能！”她终于鼓起勇气，向那个抱着吉他的少年走去。

那种感觉就像一步步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动人的水晶浮雕，脸上充盈着微笑，眼睛也含着笑意，整个人沐浴在温和和迷醉的日光下，错觉里好像带有酒味的葡萄汁，能感觉浑身颤抖。哪怕她一直是那么优秀，在这一刻，她也只是一个憧憬美好未来的孩子。她的骄傲告诫她——你从未失败。杂乱的思想纠缠着大脑，然后迅速异常地驱赶开脑子里所有横生枝丫般的想法，换上微笑。

“我喜欢你。”

“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尽管她早已耳闻，但从少年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听来，骄傲也无法使她站住脚。她退后了一步：“我能知道她是谁吗？”“不可以。”“既然她不比我优秀，那么你就该喜欢我，我。”“你不配。”

“你不配……”当这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荡时，她看到他的侧影像是荫翳中安静挺立的植物，那么美，那么美，执著地寻求哪怕一点光，却照不到自己。

她感觉到风吹进她的眼里，覆盖上眼皮，突然睁不开眼睛。

空气中载满了灰烬的味道，在日光里越飘越远。

她用指腹压住发烫的眼皮，用掌心捂住干涩的眼眶，并拢指缝的罅隙，防止不争气的液体从那里挤出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少年皱了皱眉，还是选择背着他的吉他离开。于是乎，往后，哭泣在她的白天和梦里，缠绕着她的身体和神经，撕咬着她的肉体和灵魂。

少年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美丽骄傲的女子，他也不在乎。

女子去了另一个国度找寻她所爱的人，然而最后伤心的却是当初鼓励她去向他表白的她。

（二）

半夜里看着天花板，脑袋里塞着棉花一样地血红色的布景，少年笑了。

他起身来，抱着他的吉他，弹起了一首曲子，笑着笑着，听着便又入了魔。

今天，又有一个女子向他表白，她那么美丽那么骄傲，但他拒绝了她。哪怕她是校花，芙蓉如画了柳如眉，最后梨花一枝春带雨，他也无动于衷。看着她的眼泪，少年就像看到了战胜品。是的，一个又一个，连校花也向他靠拢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身边的女人就越来越少了呢？他笑着，就像死一样睡去。

他觉得他是迷上了他的气味，一种红薯为烈日所晒的气味，一种水边槐花开放的气味，一种猫藏在丁香树下的气味，有吉他的声音，有她爱他的声音。其实我的每一曲子都是为你而谱，我的每一支歌都是为你而唱，他想着，摩挲着嘴唇，却终就说不出口。

他爱他，却没办法告诉他。

这是一种不被看好的爱，同性的爱。

他感觉他的爱已经融在血液里，泛在他的眸间，有的甚至转变为钙强附于骨骼，头骨之中，他的爱那么强烈，他却仍旧无动于衷。

“她向你表白了。”他的一句话着实吓了他一跳，还没来得及缓过神，他便爽了他一耳光。“你知道吗？她死了。”他感觉到他心里的火没处发，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地燃烧。他这样，他多心疼呀。顾不急脸上疼痛，他只想抱着他，但他却把目光焦点集中成某种令人不能逼视的白色光芒，专注而愤懑地看着他，期盼他的解释与答案。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原本少年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他的爱就这样湮没。可当他看到他腕起一个男人的手臂从宾馆走出时，他明白了，其实，他跟他一样，是喜欢男人的。

他感觉到他的双手关节攥到发白，湿热的鲜血溅了自己满脸。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但被愤怒与不甘堵住，回到鼻腔里，戗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爱到极致会产生的情感叫恨。

（三）

“校长的鱼死了。”

当她听到这话时，同事们已经吵得沸沸扬扬，那鱼是校长花了大手笔从国外运过去的，听同事说，每条鱼的价位可是五位数啊。

“谁那么大胆，毒死了校长的鱼。”“是啊，听说校长现在是在气头上了啊。”“对啊，据说连警方也参加了调查。”“哎~~造孽啊。那些鱼就这样被毒死了，往水池一看，还真是吓人呢”“臭死了”……

是啊，谁那么大胆？

上课铃响起，嚼舌头的人们也一拥而散，就像春天的柳絮，风一吹就散了。她原来想去课堂寻找一片静土，却发现学生比起老师来对鱼的事更有兴趣。看着他们青春年华的面容，那不拘的大笑与狂放的言语，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讽刺的笑了笑，刚想走进教室，手机却在口袋里，呲牙咧嘴的不停振动。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校长来电。

如果时间是一条单薄的横梁，四周围都是墨水，那她就是那上面执着走钢丝的人，这既是她执拗的一面，又是她内心软弱的一面。

“我知道是你，为什么？”她看他坐在阳光下，如同春天里飘落的绒花的阴影。

“我的一个孩子已经没有了，这个，我不能失去。”她摸了摸自己日渐肿大的小肚子，露出慈祥的笑。“可是如果这个孩子留下，你怎么解释，你已经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啊！”他尽量想压低自己的声音，却仍是歇斯底里的喊了出来。

她无可奈何的笑笑，是啊，他的想法不可原谅，却完全是人之常情，否则人间哪来那么多不如意呢？“是你让我跟他离婚的。”

被那种忽然的寂静带来的恐惧席卷了他们全身。“我爱你，可是你现在应该让我平缓一下情绪啊，你的孩子杀了我的孩子，为了你，我有跟你吵过吗？甚至为了你，我已经把这事压到最小，我老婆现在我一回家就跟我杠，你是最懂我的人，我的爱，你又会怎么不懂，听我的话，把孩子拿掉，这个时候不因有他，我们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乖……”他像安抚婴儿一样安抚她的内心。但孰不知，这只能更激起她的恨意。

“年轻？什么是年轻，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爱？你什么时候给过我爱？”

因为语言可能是思想丢下的孩子，想法改变了，继续往前走，而语言就变成了弃儿，尴尬地留在空气里。

就像我明明很爱你，却说出了我讨厌你的话。

我明明很想做到，却做不到。

（四）

这世界像一块庞大黑色的幕布，把一切都悄悄地遮盖了，甚至都不曾发出声响。

漂着幽微纸墨香，她却把白生生的卷子攥着好久，最后全是皱褶，也不知如何下笔，像发了疯的一样狠狠地跺了几脚，一直到那种又麻又痛的感觉从脚心蔓延到小腿，头脑感到晕炫，疼痛压紧她的身体，被一阵悲凉直袭心底，她才慢慢平静。

陌生的老师迈着小脚走到她身边：“同学，你没事吧。”不冷不热的语气拿捏的恰到好处，没有了秦老师细心的关怀，她似乎觉得不太适应，咬紧苍白的嘴唇，像杨柳一样摇曳着身体，在陌生老师耳边似乎说了点什么，但又像只是两片白瓣开了又慢慢合拢。

回到家中，把沉重的书本使劲往床上一扔，目光暗淡，走到镜子前笑了笑。是的，我没有错，是世界的错。她走到朝南的床边，疲倦潮水般汹涌而来，她闻到了世界的味道，脏的味道，如同斑驳的树干充满粗糙的生命质感，安抚着她恐慌的内心。

“妈，我就说了句我不舒服想回家，那个女老师就把我赶了出来，你知道的，我成绩一直这么好，又怎么会说谎呢？”她像往常一样说着同样的话。但有些事情是不以时间的更换为转移的，又亦或是为了缓解心中某种意念，妈妈还是选择了相信。“嗯，妈信。听说你们学校最近很乱啊。那个跟你争第一的女学生死了啊，还那么年轻就自杀了，可惜了，不过你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也好，考大学又有希望了。还有，我听说你班主任的儿子把校长他儿子在大街上杀死了，据说那个场面啊……血淋淋的害死人了。还好你不在，不过你怎么会跟这种人同学啊，太恐怖了，你以后还是安心读书，少跟这些人玩。”她频频点头应和着妈妈，想说出点什么，心中却耿耿于怀，活生生把它咽了回去，像是拔掉了刚出生的嫩芽。“我转学吧，我们班主任也离开了这里。”该说的还是说出了口，令人想不到的是，她还说出了一些以她方式行事的话语。“我怀孕了，那个你所谓的杀人犯的。”

所有的谎言恐怕在诞生之初都出于善意，只不过经过了某种演化，到了最后成了不同的结果。

她知道她说出这种话的后果，她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给自己留有足够的退跟，要么他死，要么我立刻离开。

她恨他，恨那人被无数女生喜爱的少年，恨那个把什么话都能说得轻描淡写的少年，恨那个被秦老师当作宝贝一样疼的少年。她一直到想，为什么她是她的儿子，可她就不是她的女人，秦老师那么美那么高贵，还把整个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她觉得秦老师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班主任。她多么希望她是她妈妈，可她不是。不是。现实与幻想最大的差距就是：我把要想的那么美，可当我睁开双眼看到你，就感觉一片鬼魅的红色夺着我的命，永世不可逃脱。

妈，为什么你不是秦老师。

她总是知道如何用谎言来平复一个人的惭愧，懂得如何让别人在潜意识里觉得她是个善良的人，永远那么弱小，于是所有人都会宽容甚至包含歉意的原谅她。她说这种效果多好，就像明明吃得是已经开始融化的硬糖，也会觉得被甜蜜填满粉红色的胸腔。也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已经患上了病。

有些事被讲述者讲得面目全非，但没有人知道谁是真正的密探，谁是那人说谎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无法从我们共同编的谎言中找到结晶。因为我们不能抽身而退，只能受到谴责。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两种不可治愈的病——撒谎，妄想症。五）

时光是个漏斗，会滤掉许多人和事，就算当初以为是刻苦铭心，最后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供闲时偶尔想起。

她信步走到操场边缘的白色铁栅栏门旁边，轻轻叹一口气，把手指嵌进栅栏的缝隙里面，外面行道上的树碧沉沉的泛出嫩绿，闻着空中特有的南方尘埃味道，仅仅隔着一点点距离，面前是刚刚下课脸上泛笑的青春年华，身后是不紧不慢慢慢追逐理想的寻梦者，而自己就像被猛然拔掉插头的摇头电扇。不可否认，她想到了曾经。

曾经那个以为可以一辈子的朋友，被自己鼓舞去告白后却结束了短暂的生命，那个以为要注视一辈子的两个优秀少年，一个被杀，一个被关进了监狱，秦老师那个时候就应该垮了吧。后来她也离开了，离开了这个逆光行驶的城市，还有那个爱说谎的患病女孩呢？她还好吗？

你们都不在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生存。

命运给了我们在同一个舞台表演的角色，却给了我们错误的剧本。我们昂首挺胸走进各自的世界，最后却像一缕轻烟消散，人如流沙，我们看着彼此离开却看不见回来的脚印，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们还是回到各自的世界，在不同角落等待命运安排。

当风席卷整个身体，她明白了单行道上，永远没有逆向的车，就像这个世界不存在逆光，所以当初那个叫逆光的城，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爸，我想回家！”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六）

人们长时间在黑暗中做着光和热的奴隶。

不知道最后是不是得到光也得到热了？

那我们是否还要逆光？

我想我们都脆弱得像小孩一样，逆光时会想起亘古时候夸父脚下的鲜血淋漓。

我们永远活在走不出去的虚实里面，为自己打上一个光艳的标签，我们永远发着光，用光芒掩饰我们的虚伪，掩饰掉不为人知的过往，我们用这些虚幻来警告我们适可而止，警告我们这些多么遥不可及。逆光，并不适合每个人，但每个人却都向往着它。

（七）

谁都找不到来时的路，因为我们逆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