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欧式建筑,叫卖的报童,甲壳虫般黑色的老爷车,妖冶的海报,缓缓驶过的电轨车——旧中国的上海。
他只是上海繁华大街上街角处卖画为生的小生,每天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用固定的三角架,支起一块方方正正的画板,让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徐徐绽开,定格下美丽的每一瞬间,以此维持生计。背后的铁栏杆上常春藤放肆地缠绕在一起,午后的知了慵懒地鸣叫着“知了,知了”,淡蓝的天空中悠悠地,飘过几片云。
街对面传来的一阵阵悠扬的钢琴声,宛如早晨透过薄雾的阳光,探进他的心房,无意地扰乱着他的心绪。白净修长的手指如流水般在琴键间来回划动,留着齐刘海的她,静若处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仿佛只是这喧嚣红尘中一个静静的看客。
那是一家高档的咖啡厅,热咖啡腾起的雾气间夹杂着有钱人的高谈阔论。他知道她是老板娘的千金,父亲早逝,留下一笔遗产和一家咖啡厅。母亲视她为掌上明珠,热爱音乐的她选了个铺满阳光的好位置放了架钢琴,整日享受着。
隔着巨大的落地窗,一个大上海毫不起眼的小生哪里来的勇气与自尊,去和一个千金小姐四目对视。他只是偷偷地望着她。他不懂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他想,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师也没有她弹的好听,她的每一个手指都如小云雀般欢快地在琴键间跳动着。能这样望着她已是最大的奢侈。偶尔望得出了神,当她转过头来,碰上他的目光,冲她微笑时,他才赶忙移开视线,慌慌张张地摆弄画具,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铁栏杆上的常春藤耷拉着脑袋,“知了,知了”一阵又一阵的蝉鸣,有些心急,天上的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翻来覆去几夜后,他决定用一张小纸片偷偷地把她画下来。
主意已定,可心里的浪却翻滚不停。一支支未用过的颜料整齐地排列着,削好了画笔,毛笔安静地躺在桌子上。一向对自己画技充满自信的他,竟迟迟未能下笔。想到自己万一画不好,把她那仙子般的面容给玷污了,他怎么下得去手。终于还是下了笔。那会说话的眉毛,爱笑的眼睛,眨着眼的淡唇,一笔一画,是他几个通宵的心血。他欣喜地捧着它,在昏黄的烛光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拉得老长的影子在小暗室里来回走个不停••••••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胸前的口袋里,离自己心最近的地方。
2
一日,天空像打翻了瓶墨汁,整条大街昏昏暗暗一片。
他却还是陷在自己笔下光彩的世界中,全然不知。
“轰——”天空划开一道刺眼的金边,“哗啦啦——”大雨倾盆,大街上很快腾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他一把把画板抱在胸口,随手抄起画具,一头扎进巨大的雨帘,大雨很快冲淡了他的身影。那件装有小纸片的外套闭着眼,安静地挂在铁栏杆上,雨声中似有若无地荡漾着一阵阵钢琴声。
前脚刚踏进画室,他一拍脑门,呀,自己的外套落在大街上了。想着那张如同百合花绽放的笑脸,此时恐怕已被雨水冲得花花绿绿,不成样子。扔下画板,画具,他又折回大街。
雨中,只有铁栏杆笔直地站着,外套已没了踪影。
他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雨渐渐收起了任性,天空好似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疲惫的身影,仿佛一阵风便可将它吹倒在地。
“你到底还画不画啊!”
他触电般惊醒过来,只见自己指间夹着画笔,一手握着颜料,画纸白得有几分无辜。一位艳丽的旗袍妇女单手插腰,脸上堆满了不耐烦,“算了,不画了!”她甩了甩包,扬身而去。
“对不起”他几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天空微微弯起嘴角,一道道透明的阳光活泼地洒下,亮得他睁不开眼。
“对不起,请问这是你的吗?”
他转过头。呀!那会说话的眉毛,爱笑的眼睛,眨着眼的淡唇,丝缎的黑发,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抓住了衣脚,手心里已是汗涔涔的了。
望见他手足无措的呆样,她捂着嘴巴,哧哧地笑。
“这件衣服是你的吗 ?”
“啊,是!我的••••••”他伸手接过,上面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味,他的目光始终闪躲着。
她脸上突然飞上几片红霞,“还有••••••还有••••••这个”她慢慢把手心摊开,那张小纸片像个睡着的孩子,纸片上的她,仍是那朵微笑着的洁白的百合花,不染纤尘。
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天空的云慢慢散去,大片大片纯粹的蓝蔓延开来,小鸟在耳边啁啾呢喃。常春藤睁大了绿色的眸子。“知了——知了——”知了兴奋地叫着。
“你,画得真好。要不••••••帮我画一张吧”
“好••••••”他兴奋得如小鹿般手忙脚乱,平日里熟稔的操作步骤,此时竟如此杂乱无章。
她双手自然地握在一起,嘴角边泛着丝丝笑意。一道道阳光穿过阳台耸立的街道,暖暖的,洒进他的心里,他的手和着阳光舒适地在画纸摇曳着。风软软地在耳边吹,幸福的模样。
“知了——知了——”
直到夕阳都染上了他们的影子。她才缓缓起身,向他道了别,渐渐地淡出他的视线。快到街头转角处时,她突然转过身来:
“小生,我叫若云——”一头黑发在风中自然地散开,夕阳慢慢在她脸颊上晕开,唇红齿白。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云儿——”
3
他开始骑着自行车载她穿过林荫小道,踩着一地斑驳细碎的树影,去黄浦江码头,看漫天划过的海鸥,去乡间的木桥,听流水哼唱的音乐,给她讲中国的水墨画,西方的油画,给她讲吴道子,毕加索。她惊讶得合不上嘴,一个大上海街头不起眼的小生竟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她趁着满地的月光,给他弹《月光曲》,给他讲贝多芬,莫扎特••••••
一天,她指着一本书问他,为什么画画的人可以做到“胸有成竹”,他一时也解释不清,就比喻道:“就像我可以不望着你也能把你画出来一样,你在我心里。”她脸上有些酡红。两人间朦朦胧胧的情愫 如山间的晨雾,日出后,渐渐散开,透着屡屡芳香。
黄昏时分,每束光都宛如喝醉般,荡着一脸紫红,轻轻地铺满了教堂洁白的大理石外衣,安详的气息氤氲着。不知从哪卷起一阵风,树木剧烈地摇晃,阵阵波涛声。睡眼朦胧的枯黄的落叶,碎了一地的梦,漫天飞舞,露出青石板路古朴的脸。
“快啊,你快点”她开心地在青石板路上奔跑着,像一只白蝴蝶在欢快地飞。
他摇摇头,嘴角洋溢着笑,紧跟在她身后。
“就是这儿!”她用力推开大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
是宣誓台。“当——”钟声划破了教堂的宁静,夕阳金色的余晖渐渐从宣誓台上褪去,夜幕开始降临,教堂里亮起点点烛光。它仿佛已经等他们好久了。
她有些微喘,脸上飘着几片红云。他望着她,在浮动的烛光下,她的眼睛是一汪澄澈的湖,小石子一扔,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她深深吸了口气,缓了缓,咳了两声,学着神父的样子,正经地问:
“小生先生,你愿意娶这位若云小姐为妻,不管生老病死,都对她不离不弃吗?”
他先是一惊,眉毛渐渐舒展开,坚定地回答:
“我愿意!
“若云小姐,你愿意嫁给小生先生,不管生老病死,都陪在他身边吗?
教堂里安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跳声“怦怦,怦怦”,金黄的烛光不停地上下跳动,好似被打湿的阵阵钢琴声,小虫摇头晃脑,捋了捋触须,扑哧地拍动翅膀,黑色的影子自在地冲墙卖弄舞姿,像幅画。夜秉住了呼吸,偷偷地瞅着。
她眼里的那汪湖水是那么的静,湖面上星光闪烁,如同夏天草窝里的萤火虫。
“我,愿••••••”
“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仿佛要把漆黑的夜活生生撕裂开来。
日本人的飞机在上空肆无忌惮地咆哮着,盘旋着,投下一个个黑影。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重重地摔在地上,支离破碎,玻璃窗瞬间在空中炸开花,巨大的砖块不时砸下,整个教堂空剩个架子般,摇摇欲坠。
他们方才反应过来。
又是一阵爆炸声,似乎要将他们的骨头震个粉碎,竟又腾起火来。
“快啊!”他一把扯上她,疯一般向外冲。
借着风势,汹涌的大火不停追赶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将他们吞噬掉,翻滚的浓烟如一条黑色的巨蟒扑来,身后建筑物倒塌的声音要把他们整个淹没掉。
透着缕缕微光,是大门!
他顺势猛地将她甩了出去。
教堂倾刻间轰然倒下,掀起一股巨大的尘浪,涌向天际。
她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失去了知觉。
雄雄的大火把天空烧个通红,如血一般。
醒来时,她躺在病床上,人来人往,无不是满头大汗,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缠了层层绷带,却还透着片片紫红的伤员。叫唤声,呻吟声,哭喊声,恐慌,无助,挤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他呢?
护士递给她一张被血沁湿的小纸片。
人们在血肉模糊的他身上找到的,只有这个,他双手死死握着。
昨日还高高耸立,晶莹剔透的教堂,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烧焦的气味,天空灰茫茫一片,仿佛轻轻一握,便可以一点点滴出清泪来。她突然扑倒在地,双手疯狂地在地上挖,要将什么失去的东西重新找回来,那张作画时认真的脸,那如阳光般灿烂的笑,还有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还有,还有••••••鲜血不断从手指渗出,沾着褐色的泥土,很快模糊成一片橘红。回不来了,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风刮过,扬起风沙,好似一阵凄厉的哭声。那张小纸片无力地从她手上滑下,默默地,一点一点向下沉,跟着一滴又一滴泪水。
纸片上她如百合花般的模样早已分辨不清,纸片背面依稀可见些字迹。
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亮澄澄的灯光下,望着栩栩如生的自己,她脸上泛开羞涩的红晕,眼睛弯成一轮月,小心地写下:
“小生,我喜欢你”
一把尘土将一切都掩埋了。
她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参加了八路军,前线抗日去了,也有人说她移居国外,但她的心,永远留在了这里。
4
时光涟漪,岁月转身,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十几年,几十年,或许更久,很多事情在时光河流的冲刷下,早已没了踪影,而有些事,却永远沉积了下来。
原来世界上真有一种理由,可以轮回成不悔的守候••••••
“当——”教堂再次敲响了钟声,午后的太阳如一朵金菊,惬意地散开长长的绒絮,一束束透明的阳光在教堂洁白的大理石上活泼地跳跃着,玻璃窗悠闲地望着几片云安静地嵌在淡蓝色天空的酒窝里,一只只白鸽站在屋顶上,阳光照得它们的眼睛睁不开,紧紧地眯着,像在偷笑一般,不一会儿又扑扑地飞向天空,只留下一个个淘气的身影。
教堂里洋溢着一片喜气。
宣誓台前,教父面带微笑。
“云生先生,你愿意娶这位小若小姐为妻,不管生老病死,都对她不离不弃吗?”
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他望着她,她的眼睛像一汪澄澈的湖水。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愿意!”大声,坚定。
“小若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位云生先生,不管生老病死,都陪在他身边吗?”
一阵平静。
“我愿意!”她开心地回答,这声音像是跨过前世般,久久在教堂里回荡,不肯散去。
亲朋席中爆发出阵阵掌声,潮水般,幸福将他们淹没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教堂墙上就爬满了常春藤,密密麻麻,紧紧缠绕在一起,年年青葱。此刻它们正悄悄地注视着这对新人,投去祝福的目光,知了的睡意被打消了,热闹起来“知了——知了——”,天空中的云会意地笑。
一切是那么熟悉:
“小生,我叫若云——”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云儿——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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