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女孩

门外有人喊她。她吓了一跳，动作娴熟地把厚厚的密码本藏了起来。探头瞥了一眼挂钟，七点半了。窗外车水马龙，华灯初上。

她疲惫地伸伸双臂——她已经在书桌前黯然失色了三个小时了。她把十三岁到现在的秘密日记又翻阅了一遍，每一页都是一部惊心动魄的电影。最后一页已写满了，她便把便利贴一张张地粘上去，合起来像一团发酵面包，鼓鼓囊囊的，塞满一个少女的细锁思绪和敏感的回忆。

她的妈妈没有敲门就风风火火地奔进来，还领着很少见面的舅舅和表妹。她只喊了一声舅，就实在说不出什么了。她从小就害怕陌生的亲戚，但在人群里做演讲还是够地道的。她想四点放学了先开电脑看他在不在线，然后把九门作业写完，明天猫到电脑前 “ 复习 ” 一会儿——结果她盯着屏幕直到眼眶发僵，也没等到什么让她兴奋的东西。她回书房抽出日记本气呼呼地写道：好吧！都走吧！我看不清你是向我靠近还是渐行渐远！无人理睬好悲伤！我早该看透的！

“ 姐姐！” 十岁的表妹轻轻倚着她。她微笑着低头看，这才发现自己有几个月没有笑出声了。她想起那一摞纹丝不动的作业，习惯性的皱了皱眉头。唉……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寒假？都过去了。高考？依然很遥远。每天睡六个小时——她真的很困倦了。

一开始她不知道和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聊什么——好在表妹只顾啃鸭梨，也无暇和她闲话。她觉得手里空空的很别扭，就捏着磨损不堪的英语单词本，随手翻了几页默记起来。明明上线了却一言不发指不定被别人迷住了辛辛苦苦打的小说也没有批评指正贴吧里搞纯文学的越来越少学校鱼龙混杂简直就是休闲室杂牌补习班个个追求外表不求内涵中国的教育好在哪儿培养一堆酱缸霉菌……她双目游离，眼前的单词渐渐模糊——一想到在学校看到的种种杂况，她确实没有心情背诵了。各种熙熙攘攘的场景像无底的万花筒一样，在她脑海里高速旋转——一说旋转，她想起了向心加速度和离心运动……算了，姑且把单词放一放，晚饭还没有吃呢。

爸妈，舅舅和表妹，还有她——一行五人来到了外街饭店，点了凉爆肉肚儿、黑木耳调芹菜、土家鸭肉火锅。饭馆的女招待盯着她的校服说这一看就是好学习的。

她笑笑，沉默，低头看单词本。表妹一刻也坐不住，直喊热得出汗，还拉走她到街上透气。她挽着表妹的小手，突然觉得自己的姿势像在搀扶一个老人。和她一比，我苍老多了——她闷闷地想。表妹随意跳了几下，她也突然来了兴致，轻轻蹑足道：“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还好，她还记得锄禾皮筋的第一关该迈哪只脚。表妹哈哈笑着，又嚷嚷热了。她却觉得风太大，暖气屋也是冷的。唉，北方的冬天怎么这样臃肿……

回到饭馆单间，他们边吃边聊，不觉天已黑透。她还隐隐约约想着上网，就半推半就地离了饭桌，带着单词本。

“ 姐姐！咱玩 ‘三个字 ’ 吧！” 出了店门，表妹拉住她。十指相扣。

三个字？——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神里弥漫出难言之隐。

跑，快抓住我的时候，我说三个字，你就不能抓我了，换我抓你。开始吧，姐姐！

——多熟悉的追逐，清风，操场，尘土，单杠——她没有心情去怀念小学的自由，因为她在想该说哪三个字——加速度、证垂直、线粒体……无数个生涩干硬的名词从她心头划过，不留印痕。她只是踏着青泥板路，鬓发飘逸。表妹是班里的体育标兵，唰唰地赶上来。她连忙缩了缩脖子，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是自己的小名。

后来，她怎么也追不上表妹了。她边跑边想下一回该说哪三个字。我确实很困倦了——她攥紧单词本，淡淡地想。

家门附近特别幽暗。表妹显然怕了，扭头折回来和她紧紧抱在一起。她们像两只在黑暗里仅凭触觉而互相依赖的小老鼠。路东慢慢移来一个黑影，可能是中年男人。她禁不住发抖，拽住表妹朝家跑。如果所有的恐惧、烦躁、矛盾、自惭都能随风逝去，她宁愿放下静籁，朝光明奔跑——可是，光明在哪呢？她想起那个复杂的分数表，想到冬夜很冷。

她开电脑，静静地等。表妹突然问：“ 姐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哩？” 她一下子愣住了，盯着表妹那双黑亮的眼睛和红扑扑的圆脸，一时语塞。她累到忘了自己是女孩了。十六岁的女孩。

“ 像姐姐这样漂亮肯定有的啊。告诉我，我可以教你和他关系更好啊，可以让他更喜欢你啊……” 她没有回答，心怦怦直跳——我漂亮？她扪心自问。忙得连镜子都没心情照了，发丝垂肩也没时间修剪；每天凌晨 “ 一脸烟容 ” 地扔下电脑和手机，第二天又是一个十五个小时的轮回。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

她和表妹聊了一会儿肥皂剧。她已有几年不看电视了，便尽可能把自己知道的穿越剧一一报了上来。表妹缠着看《刁蛮公主》，她也尽可能从记忆里搜刮出一点点剧情，陪微笑陪观看。作业什么的都放一放吧，最起码今天还笑了笑呢。月考什么的都别想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于是心安理得地趴在电脑前看虚假烂俗的肥皂剧。她不由自主地点开QQ，盯着一个灰色的头像偷偷叹气。这一集怎么又臭又长这孩子说自己看了九遍了怎么会不腻味呢何况演的这么做作还不如鲁迅写的短篇别说近代连现代的都比不上老舍写的纪念初恋的小说真是好看才几千字就能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故事还很耐看我寒假里写了一万字结果情节零零散散唉他在玩什么怎么不理我可能是我太困倦了吧熬住就是一切啊老师说的现在不幸三年之后就会很幸福可三年究竟是多久以后呢看那个上初一的学弟天天是穿越火线游戏在线中要么是企鹅游戏在线中我说他不该天天玩他还反驳我说刚玩二十分钟我说每天二十分钟三年是多少分钟他说我跟他们的班主任一个样子拜托我是过来人我比你们多三年经验和回忆我当然知道时间的可贵了学妹还问我明天上课为什么还在网上熬夜当然是等着他对我说晚安了唉现在的孩子都太早接受了网络也更容易沉沦真不知道他们的前途在哪里中国未来能发展成什么样子……

“ 咋不去复习？快该考试了！” 她的妈妈回来了。见她还在黏电脑，免不了说了几句。

她又点了几次QQ，无果，只好慢慢退回书房，捧了一本新概念英语默读起来。大约凌晨一点，她觉得近几天情绪低沉，还是忘不了几个重点班学生的谈论：“ 这回物理挺简单的……年级前三十吧……高考是这样……哦我都写出来了……” 再想到自己，她实在难以释怀。

“ 快睡觉！明天晚上还上课哪！” 她的爸爸隔着门催她。她懒懒地应了一声，在书页里随手写了一句 “ 请允许我以花的姿态凋零 ” ，便沉沉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