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木楠

木楠在田里飞快地向前跑，蓝灰色的影子在木楠的脸上划过。

月亮像女人温柔的眸子，水稻长成青绿色。

木楠一直跑，眼前没有路，只有无边的水稻。

村子没有名字，村子尽头有一片楠木林。

至于楠木林的那边是什么，木楠不知道。

木楠出生的时候，母亲倚在床头，从窗子里看到那边的楠木林。

楠木，木楠。

木楠有一个哥哥，哥哥长得很好看，白白的，又爱笑，话和玉米粒子一样，又多又甜。木楠长得像楠木，黑黑的，虽然他的牙齿很白。木楠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村里流过若溪。木楠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木楠总是很沉默，木楠对于自己的沉默很固执。

哥哥比木楠长九岁，他溺爱木楠胜过自己的儿子，任由木楠固执又沉默，他笑笑，用手摸木楠的头。

那个时候，木楠感到很踏实。

木楠一整天都呆在若溪那里，把脚放到凉凉的溪水中。 木楠想的事情很多，村里人只想水稻的收成，子女的嫁娶，水牛的健康，村里人想不到木楠想的事情，比如像若溪一样流淌的时间，比如楠木林的那边。木楠感到很寂寞，但他觉得这种寂寞值得骄傲。木楠知道一切，村里人谁也不知道。

木楠在若溪边发呆的时候，常常看到很多黄桷兰从上游飘来，淡淡的香味越过溪水一直散发进木楠的每一根发梢里。

五月的时候，木楠的周围发生了很多大事。

木楠捡到一个木盒子，木盒子从若溪的上游漂来，停在他的脚边。

木盒子上落了很多黄桷兰，木楠轻轻拨开这些黄桷兰，摩挲着光滑发亮的盒子，盒子吸住木楠的手指，盒子的香味渗透到木楠的指尖里去，木楠感觉很熟悉。

木楠打开它，看见一张黑胶唱片。

木楠不认识这个东西，他好奇地一遍遍抚摩着黑胶唱片细细的纹路，感到很多奇特的东西。

哥哥走过楠木林，到村子外面去了，木楠站在水稻前发呆，想起哥哥裂嘴而笑，牙齿洁白，回答木楠的所有问题，除了关于楠木林的那边。

大风把水稻吹得哗哗做响，一只鸟飞过青空。

哥哥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女人。

木楠站在楠木林的前面，哥哥笑了，指着那个女人，对木楠说

她叫茜。

茜的头发又黑又长，她从不梳髻，只把头发简单地束起来，长发像瀑布一样垂在她后面，木楠隐隐闻到她的长发上有黄桷兰的香味。

木楠时常打开木盒子，抚摸那张黑胶唱片，木楠固执地认为这是只属于木楠的秘密， 有了秘密，木楠就会觉得自己是很富有的人。木楠知道有黑胶唱片的木盒子一直在等他，为了某天被木楠捡到，被木楠抚摩，成为只属于木楠的东西。

虽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只属于木楠的。

那是唱片。

木楠回头，茜站在后面轻轻地笑，她的声音又细又软。

我有唱机，可以放这个，茜伸出手，扯住木楠的袖角，来吧。

黑胶唱片在唱机上转啊转。

断断续续的声音荡漾起来，模糊而低沉，是一首钢琴伴奏的法语歌。

木楠不懂法语，也不懂钢琴。他从那些缠绵而婉转的吐字和清越间断的琴声中听到一种东西，像风中的楠木林一样疯狂，像月光下无垠的水稻一样忧伤，像流着黄桷兰的若溪一样悠长，像楠木林树间细隙的阳光，像水稻田里一粒粒金黄的穗子，像若溪彼岸摇晃的花。

茜走开了，木楠感到他的袖角上留下了淡淡的味道，是黄桷兰。

蒙蒙的清晨，木楠起床，他走过庭子，抬眼看见茜。

茜站在楠木窗子前梳头发。

太阳还没起来，橘色的光穿过林子恍成很多闪烁的颜色，楠木林微微颤抖，黄桷兰的味道渗到风里。

茜无声地梳着头发，她的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滑过她丝一样的长发。那梳子就好像从木楠的心上这样一下一下滑过，把木楠的心梳得软软的。

木楠好象恍惚进一个梦里。

木楠感到自己在长大，他更容易发呆了，发呆得也更久，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别人看起来很傻，自己却觉得很舒服。木楠沉醉于这种长久而缓慢的呆滞中，那个时候，他的眼前模糊而柔媚，在凝稠的缤纷里好象看见怒放的黄桷兰，和茜的长发。

这个时候，木楠就笑了。

每个下午，茜都懒懒地倚在楠木窗子前，燕子回飞时，哥哥就跟着燕子回来了，他站在窗子前面，眉毛弯弯的，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浅浅的气息。

哥哥说，我回来了。

于是木楠就看见茜如葱一样的手指伸出窗台，滑过哥哥的脸。

木楠闭上眼，感觉那手指从自己的脸上滑过。

木楠想了很多关于茜的事情，从山外来的女子，头发黑亮笑容温柔的女子，身上有黄桷兰香味的女子，会用唱机的女子，对着哥哥笑靥如花的女子。

木楠并不懂茜，他陷入自己所编织的爱情里去，木楠的爱情像若溪一样孤单，木楠的爱情没有任何回应，木楠的爱情只是木楠自己的事，木楠独自守望自己的爱情。木楠不觉得烦恼，木楠只觉得难过，木楠固执又骄傲，软弱又卑微，木楠不知所措，盲目又疯狂。

茜不在的时候，木楠偷偷溜进屋子，木楠的心跳得很快，木楠呼吸急促，他笨拙地打开茜的盒子，拿出茜的梳子。

茜的梳子上有一根茜的头发，木楠反复摩挲那梳子，闻到淡淡的黄桷兰香味。

木楠小心地把梳子放进口袋里，他感到自己揣进了整个世界。

木楠一转身，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哥哥。

第二天早晨，哥哥走进了浓密无边的楠木林中去了。留下身后苍白而憔悴的茜。

五月，离开春天的季节，被夏天遗忘的季节，叶子深过青嫩的季节，溪水微微冰凉的季节，光线明暗摇摆的季节，春花初谢夏花初绽的季节，风筝迷失的季节，雨水充沛的季节，令人迷惑的季节，忧伤多于快乐的季节。

月亮就像女人温柔的眸子，青绿色的水稻在月光下变成银灰色的海，没有小鸟飞翔，青蛙低沉地唱歌，没有烦恼的蛐蛐哼哼而叫，木楠背着小小的包袱，包袱里装着他的楠木盒子，他的黑胶唱片，茜的梳子，茜的长发。

木楠不知道楠木林那边有什么，木楠不走哥哥的那个方向，木楠痛苦又固执，木楠什么都不再在乎，木楠要离开一切到只属于他的地方去，木楠在五月的时候接受自己的命运，在五月的时候放弃自己的命运，木楠一无所知，木楠凭着直觉向前跑去。

月夜下水稻摇摆，还有木楠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