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朴树的新专集。封面上的男孩子,有着清冽而忧伤的眼神。他的身后,是昏黄色的背景,封面下言,写着句话:
在蓝天下,献给你,我最好的年华。
一个星期前,泽光寄信跟我说,沉河,我喜欢朴树,那个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每天晚上,我都会听他的歌到很晚,然后在梦里,会邂逅他,朝我微笑,身后是大片大片的麦田,上空流动着他的音乐,浮云样,慢慢飘散。有时,会遇见他,同我一起,站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台下,人群漂浮,甚是拥挤。醒过来后,我会笑,甜甜的,她说,日子这样过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我所在的城市,落雨了,一直没停,瓢泼而慌张。季节正直夏天,香樟树下,散落着细小的花朵,在雨水里,浸泡着,已经有了腐朽的气味,不过还好,不算难闻,校园里,人来人往,似乎都有了个目的,我也是的。
走过香樟树下的时候,北森正经过我的身边,依旧是蓝白相间的衬衫,浅灰色裤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不动声色,他总是不动声色,跟我,跟很多人,所以,他肯定不会知道,他的笑容有多漂亮,在一个又一个有着晴朗阳光的下午,我都会看见他,在图书室里,捧着本书,有时是本杂志,阳光从斜对面的窗口跳进来,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明晃晃的,阴暗里的他,倒有些格外安静,或是落寞。
我就坐在离他不远的角落,翻看着书本。阳光消失在门口的时候,他离开,我跟着,以离他绝对不会发觉的距离跟着,我已经从十六岁末跟到了十七岁,跟着他下楼,经过有风吹过的操场,立着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木,飞扬着尘土,经过挂满五颜六色的宿舍楼,走上川流不息的人行道,看见他,进了隔壁的教室,我穿过走廊,世界开始安静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的,也许,只是经常在同一个地方碰到同一个人,次数多了,便记得了,刻了下来,又或者是,身边的女孩子都说他是全年级最漂亮的男孩子,而且,有着很棒的成绩,不管是什么理由,我知道,心里的一个角落,被一个从来都没有说过话的人,占据了。
收到泽光第二封信的时候,已经快放寒假了,泽光说,沉河,你那边下雪了么,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跟我们以前生活过的河川一样,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它的冬天,不会落雨,更不会下雪,她说,沉河,我很想念你,你想念我吗,在信的最后,她说,新年快乐,沉河,沉河,新年快乐。
这一年,我们都高二了。我们常常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对方写信,那是我收到的第二封信,来自她的,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姑娘,她说,我很想念你。
我们遇见彼此的时候,才只有十岁。我跟着父母南下经商,定居在河川,那个年年月月有着温度的镇子。我们住在巷子的深处,彼此的房屋,紧挨着,巷子,扭曲,怪异,长着茂盛的榕树,粗长的跟须,笔直笔直的,插往地底下,或,河里,在看不见的深处,盘根错结。我们时常一起经过巷道,上学,放学,玩耍,追赶,在那里,还有一群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现在,应该都是美少年了吧。那里的夏天,雨水总是,繁忙而充沛,迅速的,便会涨满街道,那时,光着脚丫,到处乱跑,已是家常便饭。那时的泽光,短短的黑发,黄背心灰短库,即使是冬天。他的爸爸,有着粗暴贪婪的性格,而且,经常醉酒,彻夜不归,回来了,也会对她和她妈妈,拳脚相加。在深夜,隔壁乱七八糟的摔裂声,总是一阵阵的,穿过院墙,透过房檐,抵达我年幼的内心,那时,我妈妈,常对我说,泽光不是个好孩子,你还是离她远远的。
这一年,我依旧会遇见他,在图书室里,安静的看书,也会在操场上,看到他同一些见过面没说过话的男孩子,打羽毛球,时而也会笑的很大声,终于在过生日的那天,假装只是偶然经过操场的样子,朝他看了几眼,他朝我笑了笑,我经常见到你,后来,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那年冬天,我被这突兀的打扰感动了。
我放寒假的时候,曾一度的想,或许,我应该去河川一趟,再去看一看,那些已失散多年的亲人,那些再也没有相见的朋友,他们都还好吗,那些地方,它们都还在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我快要把河川忘记了,在十六岁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在我接到泽光,一个曾经跟我生活在一起多年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我是那个泽光时,所有的过往,关于河川,关于童年,关于友情的,点点滴滴,都在我脑海里,哗哗而过。
可,最终没有去。
又一年春天的时候,泽光给我寄来了第三封信,她说,她现在有了个好朋友,她很活泼,也很漂亮,她说,她们每天都在一起,吃饭,睡觉,写字,阳光很好时,一起去看火车,坐在麦田边,吹风,感觉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很幸福,沉河,要是你见到她了,你肯定会喜欢的。
这一年的夏天,北方的街道,依旧有耀眼的阳光,宽阔高大的梧桐,人群,鱼贯穿梭。我依旧能一眼认出北森来,他的个子,随着时间,越来越高,他的身边,也多了个女孩子,低声的说话,轻缓的调子,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淡漠和漂亮,细细的,柔软的,散发着光芒。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去图书室了,也很少再遇见他了,偶尔,他朝我笑笑,我把脸瞥向别处,仿佛没有见过似的,我也不知道,见到他时,心理竟莫名的有些烦躁,甚至有点讨厌,可,仔细想想,我们确实不太认识,我在烦躁什么。
高三的时候,我很意外,那个北森,竟然和我在同一个班,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着最里头的窗户,而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靠着门,细数一下,从左到右,我们之见好隔着59个同学,我的同桌是个小个子的女生。我们每天都呼吸着同样的油墨加汗臭混合着风油精的味道,听着同样的课程,偶尔会说些简单的话,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有些事情就算做了,自己也不会说,或许,永远都不会说,就叫秘密吧。
立秋那天,我收到了泽光的第四封信,那时,梧桐树正疯狂的掉叶子,啪啦啪啦的。泽光在信里说,前段日子,原本是准备去北京参加一个音乐选拔赛的,可是,放弃了,竟然遇到了一个热爱摇滚的男孩子,她说,他有着同朴树样的脸孔,干净而忧伤,她说,沉河,我喜欢上他了,虽然我还没有见过他。
天空越发的寂静和高远,我在北方念我兵慌马乱的高三,她在南方过着那单薄拥挤的爱情,我们隔着千山万水。
我依旧同北森间隔着59个同学,一次,那个跟他经常在一起的女生来找他,同桌跟我说,是他妹妹。
三月的时候,泽光寄来了她的第五封信,她说,沉河,我跟我的朴树吵架了,他说我把他忘了,这样才可以对我好。你知道吗,我们曾经说过以后要一起唱歌的,我们要做全中国最棒的摇滚歌手,从遇见他后,我就彻底的爱上了摇滚,去年的冬天,他在电话里,跟我唱许巍,他说,我嫁给他后,生个孩子,把我爸爸妈妈也接过去,我们一起好好唱歌,好好生活,可是,当我再跟他提以前的事时,他说,他已经不感兴趣了
,你说,男孩子都这样么。沉河,你说,那是爱情吗。
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就连自己的,都不知道,也不大明白,似是而非吧。空气里,流淌着的离别味道,越来越浓,教室里的纪念册,飘洋过海。
儿童节那天,北森把纪念册给了我,还说了声谢谢。那个下午,我发了一下午的呆,白色的纸一直铺在我的桌子上,我想了很久,终于用朴树的题词编了句话,在蓝天下,你给了我,最好的年华。我一直把它夹在课本里,放在了书的最上面,想,如果,他向我要的话,我就能马上拿给他,可他一直都没有问我要,忘记了吧。
高三的最后一堂课,我们全班一起唱罗大佑的〈童年〉,唱老狼的〈同桌的你〉,还有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最后,老师让我们选一个同学为大家唱歌时,所有的同学都喊着北森的名字,但是,我知道,我喊的最迈力,我看见北森在讲台上唱着朴树的〈那些花儿〉,闭起眼睛的时候,我就忽然想起泽光了,想起她说的,那个永远也长长不大的孩子,想起了,我的,她的,一路的迷梦和爱情,想起了那个还在唱着我最喜欢的歌的北森,那个,我喜欢了三年的男孩子,在最后一天,终于可以告别了。
教室里,空旷的只剩下我和北森,其实,平常的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他经过我书桌时,停了下来,问我,纪念册写好了么,我一本书又一本书,翻遍了,就是没有找到,他笑着说,不用了,不见了就算了,我很早就知道你喜欢朴树,然后,他递给我一张磁带,自制的,上面有他的相片,寂静的灰白,它还有个美丽的名字,〈雪朽沉河〉。我问他,为什么,他摇了摇头,不为什么,只是记得,你好象特别喜欢冬天,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听你的广播稿的,我就把它录了下来,里面还有我的独白和心情,希望你会喜欢。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他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竟把我逗笑了,走吧。
教室里,走廊上,楼梯口,一片漆黑,他走在前面,我跟着,到那棵开着花朵的香樟树下,他停了下来,我会想你的,说完,就消失了。
我醒了后,才发觉是个梦,那时,我已经毕业了,泽光打电话过来,沉河,你知道么,我的门前生长着一棵紫荆花,每天起床的时候都会看见它,结实的绽放,多半,我都会想起你来,想起我们,想起很多人,就会感觉特别的幸福,答应我,就算一个人了,也要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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