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一直到现在,每当听到火车从窗外呼啸而过的声音,我依旧会错以为,母亲回来了。
似乎从能够记事开始,村口火车道上那一列列飞驰而过的火车就是所有记忆的源头。每天都会有无数个人从这里经过,他们从车的窗口向外眺望,而我亦从道旁向他们投出羡慕的眼光。是的,我羡慕他们,可以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这个想法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生根发芽了,可是我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的父亲。这个强大的男人,撑起了我童年所有的生活。我爱他,同时也许更多的是对于他强大力量的畏惧。
这样的畏惧一直延续到长大后,当一直以为强大的父亲因生病而躺在床上呻吟的时候,我才终于醒悟过来,昔日强大的父亲,已经在我的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逐渐变老。
由于春汛的缘故,村子东面的小河河水暴涨,流水湍急,使得往日清澈的河水由于夹杂了太多的泥土,而变的十分混浊。父亲就一趟趟的将我从河水的这边背到那一边,放学了,再从那一边将我背回去。那时的父亲,如同巨人一般,无所不能。
可是,我不曾拥有过母亲。从来不曾。村里关于母亲的传言很多,有人说她生病死了,也有人说是和别人跑了。可是说来说去,我的印象中,从来不曾有过对母亲的印象。哪怕一点点。
父亲并没有把“母亲”这个词作为家庭的禁忌。吃饭的时候,他会一边吃一遍唠叨母亲的习惯,母亲喜欢吃辣椒,放在多她都不怕。母亲不喜欢吃鸭子肉,只喜欢鸡肉。边吃边讲,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竟真的可以感觉到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家里也放置了很多母亲的照片,我好奇的盯着照片中的女人,她真的非常漂亮,眼眸中透着温柔和爱意,嘴角轻扬。我对着照片微笑,我唤她“妈妈”。父亲总会慈爱的摸摸我的头说,她听见的话,一定很高兴。
父亲说,母亲去了远方。坐着某一天下午的火车,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她会回来,只是暂时失去了消息而已。她会在某一天的清晨,披着霞光,带着行李,重新回来。和父亲在一起。我便在每天的清晨跑到火车道旁,欣喜的看着每一辆来往的火车,渴望着母亲的归来。
也许,梦做得久了,就会彻底的沉沦进去吧,不再醒来,将梦境中的一切与现实相融合,这样便可以不再醒来。
母亲离开了18年。这18年,足以改变很多的事情。比如父亲心爱的小女儿长大了;比如父亲的两鬓有了白发的影子;比如村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比如村外的小河不再湍急;比如村口的火车道已经废弃……可是,18年却无法改变一些事情。比如父亲仍旧喜欢在吃饭的时候给我讲母亲的故事;比如家里母亲的照片依旧摆在显眼的位子上;比如父亲依旧等待的姿态……
终于,我长到了可以明白所有事情的年龄了。我恨母亲,她离开了我,离开了父亲,离开了这个家。这样的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再喜欢听父亲讲母亲的故事,甚至很厌恶。也不再期盼某一天清晨的火车会将我的母亲带回来。她一定是嫌弃父亲吧,毕竟她那么漂亮。这样的反感一直被我偷偷的隐藏起来,我不能够再伤害父亲了。如果说等待是残忍的,那么清醒就是致命的。
高考结束后,父亲执意要求我填报一所南方的大学,我是极不情愿的。交志愿表的那天,父亲眼睛里流露出的坚定的目光,我便知道,我别无选择。
离开的那天,父亲送我去离家很远的车站。一路上他都显得非常的激动,一直不断的回头和我说话,一些有的没的,都被他拉出来当做话题。看着父亲提着行李的背影,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仓促不安的男人,真的还是我曾经强大的父亲吗?
因为本来打算是让他送我去学校,可是因为他一直拒绝,我也不好在做勉强。当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望着窗外的父亲不断的挥动手臂,他的嘴唇一直不断的翻动,很可惜,我听不到他在叮嘱什么,可是嘴唇吐字的形状真的好熟悉。我对着他招手道最后一遍再见,便不再回头了。我不知道他追着火车走了多久,我不敢回头,我怕触碰到他的视线,便再没有勇气离开了。
车窗外是急速后退的景物,没等我看清,便已经成为过往。曾经的自己,以为站在火车道的旁边,便可以成为风景。而现在看来,真是可笑的举动。速度会让你还没来得及成为风景,便已成为过往,被遗失在迎面的风中。而这个火车,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否就这样决然的将我的母亲带离了父亲的身边,而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又将带我离开。忽然想到了父亲刚才的口型,那样的熟悉。好像是“母亲”。父亲是要我去南方寻找母亲吗?原来如此。
在外地的几年,我每隔两个星期左右就会收到父亲的电话,我知道,他实在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地生活。我告诉他一切都好,并且让他好好照顾身体。这样的谈话之后,往往又是大段大段的沉默,他仿佛总是有很多叮嘱我的话,却又总是不说,也许是怕我听了烦吧。为了排解这种谈话的尴尬,我对他讲学校,讲南方的海,讲周围的朋友。他在那边认真地听,并且很郑重其事的让我好好学习。一直到后来,大学的生活渐渐开始忙碌,我们的电话也就慢慢缩短,直至逢年过节我才会打去像父亲问好。
那一天,我正在准备前往阶梯大教室听讲座,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看了看日子,还没有到什么节日啊。接起电话却是邻居家的姑姑,她告诉我父亲住院近1个月了。病情恶化,希望我抽时间回去。电话那边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拘束,几次口齿不清,而这边的我却早已瘫坐在了椅子上。
昔日强大的父亲,昔日我所敬畏的神明,他现在却挣扎在了生命的边缘。我踏进病房的瞬间,看到了已经骨瘦如柴的父亲,显然他没有料到我回来了。病床上的他面色蜡黄,他努力的将身体坐直,他对着我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囡囡,你怎么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吗?”
我将行李放在一边,并不理会他的问题。这样的沉默使得他更加忐忑:“我没告诉你,是怕耽误你学习。南方那边压力大,学习忙。我这边还好,只是一点小病。”看着他慌忙解释的神情,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还有什么资格质问他呢?
紧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一直处在昏迷的状态,偶尔清醒过来就会寻找我,只有看到我的影子,他才会安心的躺下休息。“囡囡,你回家一趟吧。把你母亲的照片带来。”他需要陪伴,需要他最爱的两个人陪他走完最后的路程。我,和我的母亲。
父亲离开的时候是在凌晨。当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在渐次清醒的时候,我的父亲却陷入到了永远的睡眠中。他的枕头下,依旧摆着母亲笑靥如花的照片;他的病床旁,依旧站着他一生心爱的女儿的身影。也许,父亲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他的嘴角在尽力保持微笑的状态。这样的一刻,我是如此的憎恨,我疯狂的哭泣,以近乎野蛮的姿态扑向那个再也不会微笑的身体。我的恨意充斥着整个房间,而又反噬着我自己的灵魂。
母亲。这个从小老师就教育我们应该歌颂的词语。我在这一刻是如此的憎恨她。为什么呢?为什么离开后却又留给父亲如此大的期待呢?为什么不能回来照顾父亲呢?为什么让我的父亲你的丈夫如此孤单的离开?为什么?你到底在哪里?你又拥有怎样的魔力,可以让一个人为了你苦苦守候18载岁月?我的母亲。
难道,所有的等待真的都是无望的吗?我宁愿相信是有尽头的。而父亲的尽头便恰好是他离开的时刻。
家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而真正的记忆却已经留在了曾经的位置,从此停滞不前。时光,就这样催促着我们行走着,它从来不曾停留过。我将房门紧紧锁住,就如同锁住了所有的回忆和童年的岁月。从此不愿再提及。那所有的一切,都在父亲离开的时候,一并带走了。
料理好了父亲的后事,我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次,是一个人的。车的窗外再也不会有父亲不断叮嘱的身影了,时隔两年,却早已物是人非。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去了。那里再不会有任何我所牵绊的东西了。只是由于房屋拆迁的问题,我被迫回去收拾房子,准备拆迁工作的手续。打开门的一霎那,满目的回忆又重新的冲击了我所有的记忆。父亲的东西是很琐碎的,他保留了很多早已被废弃的东西,他是念旧的人。在一个大柜子的顶部,我发现了一个装饰很精美的盒子。这样精美的盒子,我是从来不曾见到过的。打开了盒子,里面并没有任何珍宝,也并不值钱。是父亲和母亲的结婚证书。以及,母亲的死亡证明。
老旧的结婚证书被工工整整的摆放在正中间,而母亲的死亡证明却被揉成团,缩在一个小的角落里。原来,我的母亲……我所有的憎恨,都只是一场错误。母亲是死了。没有南方、没有抛弃,有的只是父亲不甘心的幻觉。幻想母亲没有死亡,幻想母亲只是离开了家,幻想母亲依旧会回来。他一手制造了所有的幻觉,更一手制造了小女儿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父亲等待了18年,他所等待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幻觉罢了。
我将结婚证书紧紧贴近胸膛,我渴望再次获得父母的拥抱和原谅。老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我丢弃了,除了三样东西:父母的照片、结婚证书、死亡证明。我要把这两个东西带到父亲的陵园去。那里,才是他和母亲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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