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译文] 我看青山的姿态那样秀美可爱,猜想青山看我也应该是这样吧。
[出自] 南宋 辛弃疾 《贺新郎》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注释:
“邑”:指铅山县。辛弃疾在江西铅山期思渡建有别墅,带湖居所失火后举家迁之。
此“邑中园亭”,当指作者游历过的境内亭园。
“仆”,自称。
“停云”:停云堂,在期思山上。稼轩慕渊明,渊明有《停云》诗四章,其序云:“停云,思亲友也。”稼轩意在套用其旨,抒发对亲友的怀念。
“甚矣吾率矣”:用典出自于〖论语-述而-第七〗: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孔子说:“我衰老得多么厉害呀!我好长时间没再梦见周公了!” 甚矣:到极点了。甚:极。 不复:不再。周公:姓姬,名旦,鲁国的始祖。周文王的第四子,周武王的弟弟。孔子崇拜的圣人。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这两句出典于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问何物能令公喜: 经查考是源于〖晋书-列传第三十七-温峤-郗鉴(子愔/愔子超/愔弟昙/鉴叔父隆)〗:桓温辟为征西大将军掾。温迁大司马,又转为参军。温英气高迈,罕有所推,与超言,常谓不能测,遂倾意礼待。超亦深自结纳。时王珣为温主簿,亦为温所重。府中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超髯,珣短故也。寻除散骑侍郎。时愔在北府,徐州人多劲悍,温恆云“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深不欲愔居之。而愔暗于事机,遣笺诣温,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超取视,寸寸毁裂,乃更作笺,自陈老病,甚不堪人间,乞闲地自养。温得笺大喜,即转愔为会稽太守。温怀不轨,欲立霸王之基,超为之谋。谢安与王坦之尝诣温论事,温令超帐中卧听之,风动帐开,安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译文1:
唉,我已经太老了!我平生的好友都相继离我而去,现在没有几个了!我已经白发苍苍,对人世间的种种际遇都能一笑了之了。现在,还有什么能够引起我的欢喜?也许只有这青山吧。我看青山,妩媚而多姿,料想青山看我,也会是同样的感觉。我的情怀,青山的风貌,两者是大致相似的啊!
我在东窗下饮酒,又思念着朋友,料想陶渊明当年写就《停云》诗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心情吧。古时南朝那些用狂饮来故作风雅,求取功名的人,又怎知这饮酒的妙处呢?我如今不恨自己见不到古时那些贤者,而是恨他们见不到我的疏狂豪放之态。当世能理解我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了!
译文2:
唉,我衰老得太厉害了!令人惆怅惋惜的是一生中交往的朋友已七零八落,如今还能剩下几个知己?时光飞逝,岁月蹉跎,空留下垂地三千丈的白发。历经风雨沧桑,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业已了然于胸,只能付之一笑了。请问: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你耿耿于怀,喜不自禁呢?要让我来看,还是那青山的姿态妩媚可爱,令人心旷神怡,料想青山看我也是这样的悠闲自得、风流潇洒吧。这是因为,我与山的性情与面貌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一个人坐在东窗下举杯独酌,不时还搔搔满头白发,不禁思亲念友,感慨万千。可以想见,当年陶渊明作《停云》诗,触景生情、一挥而就的情景,也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吧。江南那帮沉醉于追名求利、贪享荣华富贵的人,怎么能够体会到这浊酒神奇而美妙的作用呢?我乘着酒兴回头长啸,似乎云也起来云也飞,气冲宵汉。我并不怨恨生不逢时,无缘看到古人的神韵豪气,相反,倒有点怪怨古人早已谢世,没法看到我今日的豪放之举。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能理解我的人,也就只有两三个至交罢了。
赏析:
正如此词自注所述,辛弃疾的这首《贺新郎》词,乃是仿陶渊明《停云》“思亲友”之意而作,抒写了作者罢职闲居时的寂寞与苦闷的心情。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考证,此词约作于宋宁宗庆元四年(1198)左右。此时辛弃疾被投闲置散又已四年。他在信州铅山(今属江西)东期思渡瓢泉旁筑了新居,其中有“停云堂”,即取陶渊明《停云》诗意。
辛弃疾的词,爱用典故,在宋词中别具一格。这首词的上片一开头“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即引用了《论语》中的典故。《论语·述而篇》记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如果说,孔子慨叹的是其道不行;那么辛弃疾引用它,就有慨叹政治理想无法实现之意。辛弃疾写此词时已五十九岁,又谪居多年,故交零落,因此发出这样的慨叹也是很自然的。这里“只今馀几”与结句“知我者,二三子”首尾衔接,用以强调“零落”二字。接着“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数语,又连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和《世说新语·宠礼篇》记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晋大司马桓温)喜”等典故,叙自己徒伤老大而一事无成,又找不到称心朋友,写出了世态关系与自己此时的落寞。“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两句,是全篇警策。词人因无物(实指无人)可喜,只好将深情倾注于自然,不仅觉得青山“妩媚”,而且觉得似乎青山也以词人为“妩媚”了。这与李白《敬亭独坐》“相看两不厌”是同一艺术手法。这种手法,先把审美主体的感情楔入客体,然后借染有主体感情色彩的客体形象来揭示审美主体的内在感情。这样,便大大加强了作品里的主体意识,易于感染读者。以下“情与貌,略相似。”两句,情,指词人之情;貌,指青山之貌。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崇高、安宁和富有青春活力等。作者在这里将自己的情与青山相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宁愿落寞,决不与奸人同流合污的高洁之志。
词的下片作者又连用典故。“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陶渊明《停云》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和“有酒有酒,闲饮东窗”等诗句,辛弃疾把它浓缩在一个句子里,用以想像陶渊明当年诗成时的风味。这里作者又提陶渊明,意在以陶自况。“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两句,表面似申斥南朝那些“醉中亦求名”(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之三)的名士派人物;实际是讽刺南宋已无陶渊明式的饮酒高士,而只有一些醉生梦死的统治者。以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两句,句法与上片“我见青山”一联相似,表现出了作者傲视古今的英雄气概。这里所说的“古人”,不是一般的古人,而是指像陶渊明一类的人。据岳珂《桯史·卷三》记:“辛弃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足见辛弃疾对自己这二联是很自负的。
结句“知我者,二三子。”这“二三子”为谁没有人进行专门的考证,有人认为是当时人陈亮。但读者不妨视野扩大些,将古人陶渊明、屈原乃至于孔子等,都算在内。辛弃疾慨叹当时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实与屈原慨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情类似,同出于为国家和民族的危亡忧虑。而他的闲居铅山,与陶渊明居“南山”之情境也多少有点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