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院子里忙着烧开水,身旁小火烤着的是我的早点:淡黄的鸡蛋饼。6点35分,爷爷把它切成均匀六块,微微堆叠着放进一只不锈钢盘,再挤上一些橘红色番茄酱。我喜欢颜色在视线里糅杂的感觉,番茄酱落进乳白色牛奶里,橘红一点点晕开、染白,悠悠乎下旋,就好像胶片经过一次次曝光,繁复形成影像。
天光低暗,从窗外幽玄进来。
爷爷喜欢在这个时候和我说他的事情:他年轻时的事,他老旧的文革年代。我心不在焉地听,能记得的大抵如下几些:他在过去上海影院旁的一家地主家里学生意,地主待他好,也曾同去苏州湖畔吃大闸蟹!等我的爷爷稍大一些了,被分配到重庆一家兵工厂,回乡来因此险些遭批斗……
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我喜欢听的。如果时间够早,我也乐意在脑子里建设一幅图像,——60年代以前,应该是黑白的吧,如若是彩色,也应是水粉画涂抹上去的感觉,人流如织的上海,艳俗的衣服,——有旗袍吗?我想象不来。便是这般时光倒错、汹涌的感觉微微地揪住了我了。
但更多时候,爷爷讲一些过于神经质的担忧,例如,“你们昨天淋浴器开关又没拔掉,可要小心触电哟!”“客堂那个风扇怎么开了一晚上,人没有,吹什么?”“电脑总电源又忘了关!”……
这时候,我就埋头吃,心里却憋,很想和他回嘴一统,——这也不是没做过。
爷爷的唠唠叨叨像一些悬浮的气体,无论好听的难听的时政的瞎掺和的,它们终归变成那堆沙哑的气体,不无滞后地敲开我的耳廓,又顺着耳壁颤巍巍地滑下去。
有天,爷爷对我说烧水费时,他正想把客堂的线通到院子,那样便可两壶水一起烧开了。我随便附和几声,就推车出去了。
九月初的一个周六,爷爷用了几乎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当然不含吃饭和小憩,而除这以外,即是不绝于耳的“哐哐当当”了。锤头撞击墙壁的响声,持续,持续,以致耳鼓那层薄透的膜都有了飘摇的感觉。从客厅到厨房须得穿过我房间,且得挪动那个笨重的书架,——好吧,挪就挪吧,我和妈妈把书一摞摞地撤下架子。下来的时间就不由我进房间了,因为一阵阵的碰击已将一层灰白的粉末盖在了四周赤裸的家具上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太闹,无论看书、看碟、听歌、睡觉都是无法实现的。我只有读英语了,新概念三册中拗口的长句子,舌头不由地在短时间内便有了腻烦味道。
又过一会,我听爷爷自顾自咕哝:“哎呀,腰真酸啊!”却丝毫没停歇的势头。
妈妈也有了厌恶的表情,大声尖锐地说:“这么大年纪了,就别弄这些了,累坏身体可怎么办!”爷爷只是含糊应付着。
窗外天空聚拢了几片暗彤的云,好像一面弹劲十足的跳跳床,不断向下陷,直到压在了我的胸口。窗内已经开起了灰蒙蒙的日光灯。那真是个很糟糕的一天,一脑总电源又忘了关!”……
这时候,我就埋头吃,心里却憋,很想和他回嘴一统,——这也不是没做过。
爷爷的唠唠叨叨像一些悬浮的气体,无论好听的难听的时政的瞎掺和的,它们终归变成那堆沙哑的气体,不无滞后地敲开我的耳廓,又顺着耳壁颤巍巍地滑下去。
有天,爷爷对我说烧水费时,他正想把客堂的线通到院子,那样便可两壶水一起烧开了。我随便附和几声,就推车出去了。
九月初的一个周六,爷爷用了几乎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当然不含吃饭和小憩,而除这以外,即是不绝于耳的“哐哐当当”了。锤头撞击墙壁的响声,持续,持续,以致耳鼓那层薄透的膜都有了飘摇的感觉。从客厅到厨房须得穿过我房间,且得挪动那个笨重的书架,——好吧,挪就挪吧,我和妈妈把书一摞摞地撤下架子。下来的时间就不由我进房间了,因为一阵阵的碰击已将一层灰白的粉末盖在了四周赤裸的家具上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太闹,无论看书、看碟、听歌、睡觉都是无法实现的。我只有读英语了,新概念三册中拗口的长句子,舌头不由地在短时间内便有了腻烦味道。
又过一会,我听爷爷自顾自咕哝:“哎呀,腰真酸啊!”却丝毫没停歇的势头。
妈妈也有了厌恶的表情,大声尖锐地说:“这么大年纪了,就别弄这些了,累坏身体可怎么办!”爷爷只是含糊应付着。
窗外天空聚拢了几片暗彤的云,好像一面弹劲十足的跳跳床,不断向下陷,直到压在了我的胸口。窗内已经开起了灰蒙蒙的日光灯。那真是个很糟糕的一天,一些恨意在我闲着的手头兀自盘织起来,只消我顺着它摸下去,就能感到几缕无声的谩骂。
后来,爷爷没了先前的咕哝了,我也确乎在恼人的“哐哐当当”里听到了几分游移,它传递了秘而不宣的抱歉。
傍晚,爷爷特意跑来,微微咧着嘴叹息着,有种欲说还休的味道:“听你妈妈说你一天都不能做功课了……哎,如果早说,我就帮你把台子搬到客厅了。”他深陷的眼孔、皱纹、白发,和很多年前冻疮留下的白疤又出现在我的视线,像是一本旧书中泛黄而软塌塌的一页。我因此生起一股负罪感,——就像纤薄的翼翅蒙在了心前,很不好受。
爷爷喜欢边看新闻边评三道四,即使周围没人听他讲,他也总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大叹或痛斥着什么。为此也没少呛着。
我记得一次他忽地很激动,声音像是在唤我快看,然后便大咳起来了。我筷子都没放下就跑上去,帮着爷爷捶背,爷爷背上暖和的体温隔着T-恤送到我手心,等他稍稍缓过来便又亢奋地指着屏幕:“哦哟,你看看——”他叫我看的什么,我没看进去,只知道我心里急,连着问了许多声:“你阿要紧?”
我的爷爷年纪很大了,爸爸出生时,他已经30过几了,又是独子,我便成了他唯一的孙女。我们之间很多的语言是由秘密代替的,就譬如他不会猜到爸爸用多少钱买了一只新皮包,我也不会就书上的问题和他争论了。太多的情形用代沟去描述是不足够的,我们会在秘密成立的条件下,相信彼此很相爱。
我依旧会在爷爷透不过风的啰嗦声中生厌,这样的情感就像饼干屑末一样密密匝匝地铺盖在我的生活里。它们勾兑出厌烦和内疚、憎恶和爱,就好像橘红色番茄酱在乳白色牛奶里一点点晕开、下旋制成的那一盘奇异美味。它也成为爷爷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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