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一年前,母亲做了腰椎骨折手术。
从那次出院后,我们姐弟就商量,母亲身边一刻都不能离人了,所以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姐弟轮流值班,24小时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
现在想想,这是老天给我们的一个机会,让我们可以陪伴她,走完生命的最后时光。
这一年,除了值班的会一直在,不值班的其他人,包括我的几个外甥外甥女,只要有时间,也都会赶到母亲家,一大家子聚在她那个不大的房子里,谈天说地,聊聊家常。
母亲虽然已是84岁的高龄,但她仍然思路敏捷,记忆力超人,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吟吟地在听,但偶尔插上几句,都会点明主题,切中要害。
尽管她足不出户,但她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当然,更多的,她都是在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年旧事,或者,对一些让她不满意的人展开数落与批评。
包括我们姐弟和一些她亲近的人。
而且,她的唠叨和数落一旦展开,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凡是有幸被她选中的人,少则数月,多则上年,不被她数落个七开六透气绝不算完。
鉴于母亲的这种特点,我跟姐姐找到了陪伴她的最好方式,那就是找个话题引开她的话匣子后,然后洗耳恭听。
不管她说的对与错,我们都绝不反驳,不管她骂谁,我们都添油加醋,只要她高兴,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想骂谁就骂谁,如果她觉得乏味不想说了,我们就再找个由头,开始下一个话题。
从前,我们都害怕听到母亲的唠叨,后来,她的唠叨成了我们姐弟最愿听到的声音。
这一年,是我们陪伴妈妈最多的一年。
这一年,是我们跟妈妈最好的时光。
( 2 )
开始,我们都以为可以这样陪伴母亲好多年,起码,可以陪伴三五年。
但生活的残酷在于,它从不会以你想要的方式去进行。
今年四月的一天,母亲忽然说腰疼,我们还以为她的腰椎又因为缺钙出现了骨折,就急忙带她去医院做检查,但检查的结果让我们如遭晴天霹雳。
----母亲的肺部再次发现了病灶。
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时隔二十年以后,疾病会再次卷土重来,会再次袭击一个已经步入耄耋的老人。
而她对此浑然不知。
她依然觉得就是身体某个部位出现了骨折,或者只是像我们所说,她的肺部有点炎症,打点消炎针就好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她住院的当天,她坐在病床上,四姐给她喂饭,她大口大口地吃着,好像她只要好好吃饭,病就很快就会好了似得。
但眼神不好的她不会看到,我跟正在喂她的姐姐,早已泪流满面。
世间最残忍的事是什么?
……是对即将到来的糟糕命运一无所知还满心欢喜,是看着最亲的人一步步走向悬崖却无能为力,是心中充满哀痛却还得强作欢颜。
那次住院的治疗效果非常糟糕。
我不想吐槽县级医院的治疗水平,但母亲在县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开始的时候还能下床走路,越打针病情越严重,到最后全身浮肿导致了严重的心衰。
清明节的头一天,母亲已经无法下床,整夜都用手把住床沿,努力地呼吸却依旧被憋得喘不上气。
当医生告诉我们,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让我们做其他准备时,我们全都蒙了----明明来的时候还是好好地啊!
在此,我必须感谢外甥的朋友,市人民医院的赵大夫,是他帮助我们及时把母亲转到了市人民医院,并给予了精心的治疗,用他们高超的技艺,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是他们,又给了母亲四个月的生命。
( 3 )
母亲最后一次住院的那天,是我值班。
那天早上起来,我给母亲用海参炖了两个鸡蛋,做了小米粥,那个时候,妈妈已经吃不下固态的食物,只能吃流质的食物或者非常软的东西,但无论吃什么,她都会非常努力地把我们喂她的东西吃下去,哪怕吞咽再困难,哪怕她其实没有任何想吃的欲望。
她努力吃饭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获得更多的能量,能给自己孱弱的身体多增加一份力量。
其实,她最大的希望是能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多看看她的孩子们。
那天开始吃的时候很顺利,两个鸡蛋一个海参一会就吃得差不多了,一边吃我还一边跟她说:
“妈妈,大口啊!”
那会我还想,小时候妈妈也这么喂过我,没想到她老了我也这么喂她了。
那会,母亲就像个听话的孩子,我让她大口她就大口。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我把她吃的药弄碎放到汤匙里,跟鸡蛋拌在一起想让她吃下去,但就在她含着药,喝了口水往下咽的时候,她呛了一下。
从被呛那一刻,母亲就开始喘,我以为只要等一会就会缓解,没想到,那一下,成了她致命的诱因。
当天下午,我们再次赶到了市人民医院。
在母亲顺利到达医院后,我还心存侥幸,以为这一次还会跟前两次一样,住几天院,她的症状就会得到缓解,然后还会回到她的房子里,我们姐弟还能像以前一样,去陪着她,听她唠叨,听她说话。
没想到,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到她的那个家。
( 4 )
从开始住院,她就已经因为呼吸困难躺不下了。
大多数时候,她只能用手抓住床边的护栏,头垂着坐在那里,大口用力地呼吸。
我跟姐姐为了让她舒服点,就把她抱住,让她的头顶在我们的肚子上,或者把腿踏在床上,让她的头顶着我们的膝盖。
但无论用怎样的姿势,也都无法缓解她的呼吸困难。
那天晚上,呼吸内科一位姓陶的女大夫值班,她的为人很好,医术也非常精湛,在她和赵大夫的努力下,母亲撑过了那艰难的一晚。
第二天,陶大夫找我谈话,意思是如果想让母亲活着回到家,最好现在就出院,因为如果再拖的话,她不敢保证母亲能否顺利到家。
虽然那已经是医生第三次给母亲下病危通知书,但我跟姐姐听到这样的话,仍觉得如五雷轰顶,我们姐弟五个,也无暇顾及他人,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失声痛哭。
我们知道,母亲这次是真的挺不过去了。
那天晚上,心内科的赵主任值班,在值班间隙,他又再次到病房探视母亲,跟呼吸科的专家进行会诊,并给母亲用了最好的治疗心衰的药,希望能出现奇迹。
母亲用上那种药后,状况果然出现了好转,各项指标趋于正常,虽然还是不能躺下,但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了。
那已经是我在妈妈身边的第三个晚上,姐姐们心疼我,让我去走廊的椅子上睡觉,她们四个轮流照看妈妈。
早上五点半,我被电话惊醒,接完电话,我走进妈妈的病房,姐姐高兴地对我说,咱妈昨晚睡了好几个小时,现在还在睡呢。
我看到躺在病床上带着呼吸机的妈妈,呼吸平稳,睡的很香,就坐在妈妈身边,帮她按摩她的手和小腿,我惊奇地发现,她自从住院就始终冰凉的手臂和小腿居然变得温热,那会,我天真的以为,妈妈的状况已经在好转。
但我看她的监护仪,发现监护仪上的各种指标并不好,就问正好过来看望的护士,她的这种情况是否正常,她说不好,你得叫醒她。
然而,那天早上,无论我跟姐姐们怎么呼喊我们的母亲,她都没有再醒来。
当我们忍住心中剧痛,把陷入深度昏迷的母亲拉回老家,她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再次感谢赵大夫陶大夫,是他们让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痛苦,安详地离去。
( 5 )
妈妈一生与人为善,乐于助人。
从年轻的时候,她就喜欢“管闲事”,无论是别人找她让给孩子说媒,还是其他的什么事,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会不遗余力去帮助人家,有时候自己帮不上忙,她也会积极地帮人出主意想办法。
她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了无数的人,成就了无数段好的姻缘,也赢得了无数人的尊重。
她一生目光长远,乐观坚强。
父亲死后,她独自一人,带着刚刚结婚的大姐和四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度日,坎坷生活,但她从未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愁苦或者软弱,也始终保留着父亲带给我们的骄傲和荣光,虽有时卑微,却从不低头。
即使在二十年前经历大病,也表现出了惊人的顽强和乐观,使她能够战胜病魔,奇迹般地活了二十年。
她一生节俭,却从不看重钱财。
在母亲身边四十多年,我从未见她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乱花一分钱,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都不舍得给自己多用一个纸垫,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我们姐弟及孩子们说的最多的就是:
----“钱算什么,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最重要。”
她对金钱的看淡,为我们姐弟树立了正确的金钱观,虽都不富有,却从不贪婪。
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在这个世上,她不曾留下过什么波澜,但对我们来书,她是我们全家永远的支柱,永远的挂牵。
只是从此---
我们姐弟再也听不到母亲叫我们的小名。
再也听不到她对我们的笑骂。
再也听不到她那让人心烦意乱却又百听不厌的唠叨。
再也看不到她见到我们喜笑颜开的表情。
再也看不到她手提马扎,蹒跚前行的身影。
再也没有机会推开她的屋门,对着坐在沙发上的她喊一声:
“妈妈哎!”
此生,我跟姐姐,再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