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看《白鹿原》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我在乡下教书,白天忙完,晚上一有闲暇,就急不可待地扑向《白鹿原》。乡下老停电,看着看着电灯灭了,就点上蜡烛接着看。当我正在为田小娥的不幸默默流泪时,嗅到了一股什么烧焦了的味道,猛然才发现蜡烛烧了自己的头发。
2009年的一天,在西安某校的一幢普通的家属楼里,见到了《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陈忠实尽管名气大得西安放不下,但他的工作室还是极其简陋的。屋子不大,桌上,椅上,地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人在里面成了多余。不少书,让灰尘读着,没留下一点手印;手印也许有,不过被灰尘遮盖了。
陈先生上身穿一件不新不旧的衬衫,下身穿一件皱巴巴的短裤,随便得像一位见过世面的乡村老农。他很瘦,瘦得只剩下一串皮,但形体不显得瘦弱,因为他的大骨骼撑着那串皮。他一脸黄土高原的表情:满脸深浅不一的皱纹,像黄土地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又像被风吹日者晒的牛皮——如果敲他的脸,定会发出牛皮鼓的声音;眉毛灰白,颜色如同落着一层薄霜的青瓦;眼睛则十分精神,贼亮贼亮的——如果他子夜跟着黑娃(《白鹿原》中的人物)打劫,他会准确地发现哪儿藏着金哪儿藏着银;双眼下面的几粒小硬疖,像眼睛走热了流出的汗凝结成的小白豆;鼻尖上有整张脸唯一的光滑,如同被风雨打磨过的小黄石。他的脸,简直是一幅黄土地的缩影,远比西安的古城墙老。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大拇指那样粗的雪茄,递过了,我说不抽,他自个点着抽起来。没抽够几口,就开始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且一声比一声厉害,震得整座房子都颤动,身体也弓在了一起,紧张得我站起来,不知所措;他则用手示意,没有什么,这是老病。他终于咳嗽完了,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想:他的咳嗽跟《白鹿原》一样漫长、沉重。
我和他聊起了文学,聊起了《白鹿原》。我说《白鹿原》中的女性形象中我最喜欢田小娥,深深感动了我。我说着,他认真听着,很少插话。我说的对的地方,他点头赞许,说得偏激的地方,他只是宽容地一笑。我劝他能不能再写一部《白鹿原》那样的力作时,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江郎才尽,好作品就看年轻人了。我开玩道:“您不写不行,你不怕我超过您。”他仰一笑,说:“希望你超过我。”我又打量了一下皮包骨的他,暗想:他的心血确实被《白鹿原》掏空了,富得只剩下《白鹿原》,穷得也只剩下《白鹿原》了。
告别时,我虽从皮沙发上起了身,但扭头发现,自己的屁股还坐在那里,不想走:沙发上清晰地印着我的屁股印,周围满是纤细的灰尘。而陈老的脸上也流露出不舍之情,并叮咛我有啥帮的忙,随时给他打电话。
回天水的路上,我悟到了什么是陈忠实:黄土地上的一头牛加一匹驴等于陈忠实,他有牛的艰忍,又有驴的犟劲。这不就成了一匹骡子了吗?对,他确实是文学界的一匹好骡子,为我们驮来一驮沉甸甸的麦子——《白鹿原》。
2011年6月
汪渺自画像
头发虽曲,心肠却直。左眼阅世,右眼觅诗。舌头,偶尔跑到牙齿外,说句怪话。惜金钱如手足,视挚友为肝胆。君子气不多,还有三分,剩下的全是驴脾气。骨头,虽被岁月磨损,但还能做根针,拨亮心灯。
作者简介
汪 渺,天水市艺术研究院院长、《天水文学》主编。在《十月》《飞天》《北京文学》《诗选刊》等发表百余首诗歌。长篇小说《雪梦》被《十月》推出;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诗集《创世纪》。散文《诗人老乡》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长诗《创世纪》获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长篇小说《雪梦》获第三届黄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