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有棵大大的七里香,树下有一条木长凳,我时常坐在斑驳光影里读书。风来时,会有白色花瓣飘落在发丝里,书页边,毛衣上。岁月就这样慢慢地流动着,流动着,流向远方。
这棵树下,还经常坐着一个孩子。
自成系统的献
这个孩子叫献,一个无论夏冬都带帽子的献,一个跟学习零接触的献,一个和老师零沟通的献,一个独自坐在树下的献,一个自成系统的献。
有时候他开发的是气球系统。一个静静的清晨,大家都像往常一样来上学,献却站在教室门口,发那吹起来直径不超过三厘米的小气球。大家见过气球,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小、这么萌的气球,还各种颜色都有。大家的好奇心全被他激发了,那天我们班的课堂时不时就会从哪个角落飞出几个像侦探机似的气球。等有些孩子幡然醒悟,跟我去汇报的时候,班上已经到处都是气球,就像漫天的肥皂泡泡,五彩斑斓,我恍惚以为奥运会开幕式放气球的环节穿越到我们班来举行了。上课铃急促地响着,得让穿越来的“奥运会开幕式”结束,我让大家收起来,也轻声叫献不要玩,把小气球带回家,假如还想玩,可以在家里玩。虽然他没有任何反应,但我以为他听见了,以为他看出了我的宽容。谁知下午他还是带来了,还发动了好几个孩子跟着他玩。第二天他仍然带来了。这天发动不了其他孩子玩,他就把气球用透明胶粘在桌上,满满一桌子的气球,连桌子侧面、下面都粘满了,风—吹,摇曳多姿,又似千军万马,把我感化他的斗志淹没于其中。
有时候他开发挖矿系统。他把头深深地弯到桌子底下,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可以弯几节课,都不上来透口气。我从班上经过时,常常会误以为他不见了。问他弯在下面干嘛,也不答话,也不知他的腰受不受得了。
有时候他开发的是清凉油系统。他要是坐在窗户旁边,就带好几盒清凉油,把清凉油涂在窗帘上、窗户上,可以玩好几天。大家被浓厚的清凉油味道熏得头昏脑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也就站在那里,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无论你问几遍。
有时候他开发的是墨水式钢笔系统。从来看不懂他的作业,虽然作业本上没有几个字,但这仅有的几个字也总让人捉摸不透。献的字大如斗,还盘综错杂地纠缠在一起,同学们给他的字取了个名字,叫“火烧体”。他的作业本该写字的地方总是很干净,不该写字的地方就画满符号,作业本永远找不到首页,也找不到名字。他的作业虽写得很惨淡,却爱玩钢笔。他的钢笔也很奇特,很小,是普通水芯笔的一半长,笔杆也细小了一半,用陶瓷做的,上面还印有古典花纹。他的钢笔是需要吸墨水的那种,上课时见他把墨水吸进去,挤出来,重复千百遍,乐此不疲。献还喊大家一起来看,要是大家拒绝看这种反复单调的把戏,他就把他的“火烧体”写到别人的衣服上,情绪激愤时就把笔一甩,于是大家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弧线形的墨水印记。他也把自己弄得黑乎乎的,有时候是蓝乎乎的,有时候又是红乎乎的。那只钢笔老是神出鬼没,指不定哪天他又带来了。
要是说把字写在别人衣服上只是故事的序幕,用钢笔戳人才是噩梦的开始。他上课喊人来看他弄得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别人不理他,他先是在别人衣服写字,同学要还不理,他就用笔戳别人手,班上已经有四个孩子的手和肩膀被他戳出了洞。打破伤风针的钱,他的父母一个学期赔了五回。
上课不捣鼓时,他基本都在酣睡。一到下课,睡饱了的献就变成了“轰隆隆”的马达。他喜欢恶作剧绊倒人,一个孩子因为被他绊倒,脚粉碎性骨折,恢复得很不好,只能休学一年;他喜欢往别人身上贴各种字条;他喜欢用打火机烧女孩子的头发;他喜欢朝别人吐口水,吐准了就一脸得意……
下课献忙着攻击同学,同学们忙着包围我。孩子们排着队,跟我告状,细数种种委屈和欺压。我总是接到家长的电话,“老师,可不可以把我的孩子跟献换开,实在是不能忍受”。我有时也觉得他过分了,把他叫过来说话,也想按照班规惩罚一下。 我又发现一个问题,我都不知道怎么惩罚他:一是不能罚他跑步。学校组织的课间操跑步,他总是躲进厕所自成一体。他要是哪天出现在操场,跑十步后,就开始走路,走几十步之后,就溜进旁边的小树林里,消失不见了;二是也不能让他写保证书,因为他写不出几个字,你就算是拿一份写好的保证书给他抄,他也不会抄,何况就是他抄了,大家也未必看得懂;三是他也从不搞卫生,基本上是逃跑,要是他哪天出现在卫生区,大致是拿着扫把在追人。我也就只能用嘴巴说说他,不过说教也全是我茫然地自导自演,全无献的入戏,献总是站在一旁,呆望着天花板,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他也有安静的时候,中午时常不回家的他,就坐在角落那棵七里香下,坐很久,一动不动,带着帽子,看着墙角。我猜,他也悲伤的时候,也有需要安静的时候。我不太放心地盯着他,这时他会用很诚恳的眼神看着我,并保证:“我不会乱跑,坐一坐我就回教室。”
跑往春夏的献
也给献的家长打过几个电话,家长先是客气地说一定在家好好管教。几次电话之后,他的母亲就跟我说:“老师,你打他,他在家跟我还讲几句话,跟他爸爸什么话都不讲,他就是怕打,狠狠打一顿就会讲几句话,就会好一点。老师,你就是对他太好了”。听他父母说,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还只有四个月大。从那以后,我再未给献的父母打过一通电话,因为我发现,献其实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孩子。一个极具攻击性的孩子背后一定是被另一个人深深伤害和攻击了,所以他才会用攻击的方式来还击别人,他才会把用沉默把自己锁起来,他才会用懒惰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来,他才会坚决用一顶帽子把脆弱的自己保护起来。他的成长经历一定是黑暗的,他的内心一定异常渴望关爱。
我跟班上的孩子们说:“你们帮帮他,他不是有心伤害你们,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大家友好相处,因为他的生命中打骂横行,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孩子们,你们用爱对待他,告诉他如何关爱他人,他能学得会的,你们等一等他,他会长大。”对献的告状果真少了些。或许孩子们都知道对于一个稚嫩的心灵,打骂会让人多么的恐惧,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撕心裂肺,况且献是一个经常被打骂的孩子。
同学们对献说:“献,把你的手给我们,我们都会帮助你。”我对献说,“孩子,把你的手给我,你慢慢来,我等你长大。”虽然我知道教育不是万能的,可是只要你温暖了他的心,他就一定会为你改变;只要你肯等待,他就会慢慢成长。
脸要是被献弄了墨水,我告诉孩子们办公室有湿纸巾,来擦擦;衣服要是被弄了墨水,大家就总结出了洗衣经验:洗洁精,牙膏加衣领净先干洗,再湿洗,可以有效去除污渍。一次也许洗不干净,不过洗几次就好了。上课要是献又准备戳谁了,同桌会拿出大家专门为献买的糖,献爱吃糖。后来,那支陶瓷小钢笔还偶尔出现,再后来,大家就再也未见过了。
同学们总是把最容易答的问题留给献。比如说,读几个简单的字,读几个简单的句子。要是他读出来了,大家的欢呼声和掌声都特别热烈。我也就顺势说:“献真是个聪明又勤奋的孩子,进步好大,步子大的都要赶上牛顿了,哪天要是被苹果砸中了,就要变成大科学家了!”献终于咧开了紧闭的嘴,把他的大门牙露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第一次看见他的大门牙。
慢慢的,献上课会答点问题,答了问题后,会找到办公室来汇报,从我这搜罗点糖走。
慢慢的,献会搞一点点卫生, 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追人。同学们就数献扫了几片叶子,只要有几片,大家也表扬他。献扫的叶子,由几片也渐渐变成了一小堆。后来,我把七里香树下那
块地分给了献,他在树下呆坐久了,就很细致地把周围的叶子和杂物捡干净。
慢慢的,献会跟我说:“把你家蜜瓜带来跟我玩,我买了糖。”要是我家蜜瓜幼儿园放学来操场玩,他一定会紧紧跟在后面保护,直到我们离校。要是蜜瓜要踩自行车,献就跟在后面跑,一直跑。 献竟然跑步了。后来,我们班的跑步比赛,我把献安排在第一排,我们班竟然拿到了第一。很多同学都跟我说:“连献都跑得那么认真,我怎能不认真?”我渐渐发现,献开始越过长夜,跑入黎明,跑进阳光,跑往春夏。
散发光芒的献
同学们专门把一个星期的名字命名成“献的一周”。这一周,大家专门来找献的优点。郭静说:“献对我好好啊, 他每天都把早餐分给我吃,没有一天不这样,我就是有一天嘀咕了一句,我经常不吃早餐,他就天天都给我带。”上完生物课,一群孩子蜂拥而至,大声嚷嚷:“献好聪明啊, 好厉害啊,把老师的五个过关题目答对了!”我表扬献,大家热烈鼓掌,有献自己说:“我不厉害,也不聪明,我很笨,我是蒙对的。”新开的物理,期中考试献考了89分。我们表扬献好聪明,好厉害,只有献自己摇摇头说:“我不聪明, 我好笨的。”
后来,我也坐在树下看书。他发他的呆,我看我的书。他见我老霸着他的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讲点不着边际的问题,我也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午后的温暖时光在闲言细语中慢慢逝去,献始终没有跟我抱怨过父母,一句都没有。
再后来,献也交点作业,上课也还做点笔记,有疑问竟还举手问老师,就连我的作文他都模糊不清地写点。表扬献的老师渐渐多起来,我们班的科任老师在给别的学生做思想工作的时候,喜欢说句话:“连献都做到了,你肯定也可以!”只有献面对表扬时,他仍然疑惑地摇摇头,说:“我不厉害,也不聪明,我很笨。”或许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成为班上散发光芒的人,他已经成为能激励他人的人。
初三新学的化学,献考了108分,总分110分,献只扣了两分,进入全市千分之一行列。
岁月总是在春夏秋冬中往复,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慢慢地冷下去,万物得以和谐轮回,大自然告诉我们:岁月是一种慢的艺术;七里香在春光里慢慢地变粗,慢慢地枝繁叶茂,慢慢地开满花瓣,慢慢地散发幽香,香远益清,大自然告诉我们:成长是一种慢的艺术;教育要让孩子抬起头成长,教育更是一种慢的艺术。
献毕业后,我还时常坐在七里香下,风来时,还是会有白色花瓣飘落在发丝里,书页边,毛衣上。这时,我会想起那个经常坐在树下的孩子,现在的他会不会也散发着幽幽七里香……
也许我永远等不到献重拾自信的一天,也许我永远也等不到献会认真做作业的一天,也许我永远也等不到献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可是,一个人真正的高贵,是优于过去的自己。也许,我能等得到。
献,把你的手给我,你慢慢来,我等你长大。
献,你最珍贵。
献,你让我看见了生命最美的样子:无论处于怎样黑暗的成长环境,你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海,属于自己的黎明。
献,你像鸟一样飞往了自己的山,栖息在自己的枝头。
苏霍姆林斯基说:“教育就是慢慢让每个孩子都在学校里抬起头走路。”献毕业七年了,去年冬天,他稳稳地站我面前,对我说:“老师,你给我的光,让我看见了另一个童话世界。”
孩子,你抬起头来看见的那片山海一定很辽远吧!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