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集解》曾对“纣”有这样的解读:“残忍捐义曰纣。”
一直以来,我没质疑过商纣王帝辛残横暴戾、荒淫无度的形象,直到近期,我偶然接触了张玉春译注的《竹书纪年译注——二十二子详注全译》一书,一瞬间就颠覆了几十年来我头脑中所固守的帝辛形象。所谓酒池肉林、挖心比干、炮烙削足、重刑厚敛等都是商之后的历代统治者、道德史家们发挥着超乎寻常的想象,把纣王不过三五条没道理的罪责活生生演化成七十余条罪状的“罄竹难书”,商纣王这个历史人物就此盖棺定论。即便是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对帝辛“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的评价,也不过是为建构帝辛重大人格缺陷而作的铺垫。
然而,“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劲,百人之敌也”(《荀子·非相篇》)的帝辛其实也有着远见卓识:他打破贵族臣僚世袭体制,启用费仲、恶来等平民并委以重任,开启平民官僚制度;他开放了法律对人口归属的僵硬限制,收容流民,“ 纣王为天下甫逃主”(《左传》);他三次亲征以疏通金道锡行之路,解决殷商青铜生产资料的问题,使殷商累积了巨大体量的财富……
这本书带给我的收获远不止对帝辛形象的重新认识,还有更多思考。
最深刻的收获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本书的记载与我所了解的历史有出入。九年级教材收入了顾颉刚先生《怀疑与学问》一文,其中有论述:“我们对于不论哪一本书,哪一种学问,都要经过自己的怀疑,因怀疑而思索,因思索而辨别是非。经过‘怀疑’‘思索’‘辨别’三步以后,那本书才是自己的书,那种学问才是自己的学问。”惭愧的很,虽然教授此篇多年,却依然照本宣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触深刻:商纣王暴戾残酷、昏奢无度的形象究竟是怎样在我头脑中被定势化的?历史课上学习到的,《封神演义》的影视作品里看到的,四面八方祖辈的声音中固化了的……我从没思考过他们告诉我的“商纣王”究竟是文学形象,还是民间形象,抑或是还其本真的历史形象。没有怀疑,自然不会思索,更不能辨别。如果不是读了此书,纣王还会无限期地被我误解下去。
然而,细思极恐的是——我从没觉得我所了解的商纣王形象有什么不对。于是,我又理所当然地告诉给我的孩子、学生、身边人,使之继续成为历史的“一面镜子”,成为学生作文里的不断被引用的反面论据……可怕的蝴蝶效应!我们深陷历史误解,还如此傲慢!
震颤至此,至少有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态度:再教《怀疑与学问》,我一定会将我的这次体验讲给学生听,引导学生对老师的话、对书本不一味盲从,“尽信书不如无书”!
如果说以上还是想法,那在长沙博物馆与长沙窑诗文执壶的“偶遇”,却成了态度真诚、言行一致的一次检验。
流连中,古朴雅拙的长沙窑青釉褐彩“君生我未生”诗文执壶闯入眼帘,壶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四行诗在一刹那竟让我惊艳得不知所措。毫无防备之下,我的心池掀起波澜:怎样的相见恨晚!怎样的爱恨缠绵!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现实击碎,年龄悬殊的一对男女思之不得的爱情却借一壶青釉褐彩,跨越千年走向另一种形式的永恒! 语文老师的职业敏感使我迅速想到,日后教学中,再碰到学生不能理解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不能理解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不能理解“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的动人处时,这是多好的教学辅助素材!
我应该怀疑吗?这四句诗不管出自何人之手,它一定是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情吗?我不能用“我以为”“我觉得”代替真相。
回家后,我查阅大量资料,它们对于这四句诗的解读基本上定位在男女爱情上,也就是说,这是爱情诗无疑了!但是,纣王帝辛形象颠覆的触动余波犹在,我不敢就此定论,也许还有不一样的权威解读。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长沙窑青釉褐彩‘君生我未生’诗词壶(此诗为唐代铜官窑瓷器题诗,可能是陶工自己创作或当时流行的里巷歌谣。1974~1978年间出土于湖南长沙铜官窑窑址。)你看,“可能是陶工自己创作或当时流行的里巷歌谣”暗示对于这首诗的理解还有一个隐秘的细节:“君”的身份认定。“君”可以指男人,也可以指女人。那么,这首诗就不应当局限为女子对心爱男子不能相守白头而恨憾心间的解读,也可能是男子对心仪女子因年龄悬殊不能结秦晋之好的怅惘。
封建社会,男长女少、老夫少妻是常见现象。《石林诗话》作者张先80岁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兴奋而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苏轼得知后写诗给张先:“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其中不无调侃之意。管中窥豹,“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也可能是这种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中真性情的流露吧。
继续探究,著名长沙窑研究专家萧湘的《人间唐诗:长沙窑上的人世烟火》中写到:“本诗也有可能是受佛学理义诗的影响,两个年龄悬殊的男子之间诙谐调侃,或者是表现普通老少两代人的怨恨,由于他们之间往往相互有所爱慕倾注,又互相不可沟通企及,感到存在缺陷或遗憾,发出这种互恨。”……哈哈!又是戏剧性的颠覆!我庆幸自己没有想当然。
于是我想,今后的语文教学中,必须以辨伪去妄、客观存真的治学态度去对待所教授的每一篇课文、援引的每一则资料,哪怕不讲,也不能不负责任地乱讲,以所谓的“教师权威”混淆学生视听。我们给学生提供思想认知的“纯净”,他们传递下去的才会是纯净。引导学生从怀疑到辨别,遵从客观真理,而不是简单听从别人的看法,这是读书治学的灵魂要义。“灌进去”的知识,终究不如“流出来”的深刻!
尽信书不如无书,感谢《竹书纪年译注——二十二子详注全译》让我对此有了从未有过的真切体验,有了端正的治学态度。好书不该孤独,推荐给大家,一起来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