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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烟盒中最后一根香烟,唐旭欠了欠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又摸出一盒。这时烟缸里已经快容不下烟蒂了,看起来十分狼藉。在露台上修鸽子笼时,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给所有的楼房低处装一圈伸展出去的网,最好是带弹性的,或者再高级点,智能伸缩的更好,那样就不会有意外发生了。
鸽子的声音在窗外有节奏地叫着,“咕咕……咕咕……”。他想起小时候躺在老家土炕上的景象。一只肥大的老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像一位功勋卓著的女将,慢悠悠地踱着八字步,从屋外踱到屋内,再从屋内踱到屋外。老母鸡的喉管里也发着低沉的“咕咕”声,让整个下午变得闲适、惬意。现在他住进高楼了,是小区院里最高的楼层,按理说会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可相反,一种隐约的坠落感却时常困扰着他,连做梦都不放过。
夕阳在窗外等待着,屋子里弥漫着一层金黄色的光晕,朦朦胧胧。他又开始抽烟,烟气夹裹着光晕,让屋子变得更加朦胧起来。他侧身看了看夕阳,一把拿过手机。前几天蔚蔚的家长会上,帅气的班主任似笑非笑地问全班同学,班上有手机的同学请举手,大家诚实点。家长们的脑袋齐刷刷向后转,他扫了一圈,只有两个学生没举手。班主任又问,每天至少看两小时手机的同学请举手。这次举手的同学约有三分之二。他看着蔚蔚,蔚蔚没看他,可他从蔚蔚的余光中看到了自己。班主任说,过了这个暑假,就高三了,今天家长们都在,手机问题该彻底解决了。后来,班主任就手机危害的严重性足足讲了大半个小时。班主任话音刚落,有个瘦高个的男家长举起手来。班主任点了点头,男家长说,我觉得控制手机要先从我们家长做起,我们要以身作则,今后绝不能在孩子面前玩手机……他话还没说完,有家长已经带头鼓掌了。唐旭很不情愿地抬手拍了几下,他觉得这事情太大了,根本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应该是全人类坐到一起共同商讨的话题——人工智能如何为人类服务又不伤害人类?
微信上有几条未浏览信息,一条是母亲的语音:旭子,娃回家了千万不要再责骂她,大姑娘了,哪有你这样当爸的?你要再责骂我跟你没完!一条是唐娟的:哥,蔚蔚回家后你给我打电话,我过来接,让到我家住几天。一条是公司副总的:唐经理,周一早九点有个重要会议,你必须参加。还有一条是“雪中送炭”的:他唐叔,我和孩子已经上高铁了,你不用接,下车后我给你送家里去。他谁的信息都没回,合上手机,望着窗外射进来的光晕发呆。不吵了,吵也没用,啥问题都解决不了,该来的还会来,该走的还要走。
唐旭拿着喷壶在露台上浇花,蔚蔚拿着谷米袋在一旁喂鸽子。这是他爷俩每天晚饭后必做的事情。唐旭养花草盆景,完全是受妻子的熏陶;蔚蔚养鸽子,是近几年的事情。蔚蔚小时候喜欢猫狗,每年寒暑假回老家,不是去追东家的狗,就是去抱西家的猫,甚至还将猫狗抱到被窝里去,弄得奶奶的炕头上、被子上全是毛毛。唐旭见不得猫狗,尤其对那些毛毛过敏。于是他单独住一间房子,从来不上母亲的大炕,一想到母亲和蔚蔚睡在那些毛毛里,全身就发痒。可他又不敢说蔚蔚,在母亲的屋里,他只有当儿子的份,没有当爸爸的权利。
有一年暑假期满,蔚蔚非要把一只小狗抱到城里去。他当场就火了,一把从蔚蔚怀里夺过小狗,扔到了大路上。小狗在地上“呜咽”了几声,跑了,蔚蔚“哇”地大哭起来。他呵斥道,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女孩子不能玩猫狗,你就是不听,哭什么哭?回家。母亲一边给蔚蔚擦眼泪一边骂:你有病啊,女孩子不是孩子吗?孩子玩猫狗有错吗?就你穷讲究多。
为了哄蔚蔚高兴,他买了两只纯白色羽毛的鸽子,又亲手用木条做了一个鸽子笼。鸽子笼固定在露台一角,四条长长的腿,小木屋的造型,有一个圆形的拱门,里面有食槽、水槽,还有两根脚踩的横杆。他觉得鸽子是天使,象征着纯洁、和平,只有鸽子才配得上他的女儿。鸽子刚来的两天有点认生,喂食时总会不停地扑腾,眼神中也满是惊恐。蔚蔚时不时会将鸽子抱在怀里抚摸,或者摊开手掌让它们在掌心里起飞。
浇完花唐旭总喜欢在露台中间的藤椅上休息,沏一壶茶,放一盒烟,品茶抽烟,看女儿逗鸽子,看夕阳西下,有时能坐到繁星满天。
给鸽子起个名吧?蔚蔚问唐旭。
唐旭一脸茫然,他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在布满红霞的天空画了一个大圈,散了。
叫红霞吧。他喃喃道。
太out了,叫……叫白洁,白瑕好了,洁白无瑕。
从初中起,蔚蔚就开始霸道了,这点很像他,让他又气又爱,又无可奈何。
白洁和白瑕在林立的高楼间穿梭着,从蔚蔚四年级一直飞到了现在。
蔚蔚问唐旭,鸽子的寿命有多久?它能一直陪着我吗?唐旭笑了,你看爸能活多久,能陪你多久?蔚蔚再没说话,她的目光在高楼间游离。她的个头差不多已经和他平齐了,身穿长裙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的妻子。
唐旭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他觉得应该打扫一下卫生了。蔚蔚离家的这三天,他没进过厨房也没碰过拖把。蔚蔚马上要回家了,不管怎么说,家还得有个家的样子,何况还有那个“雪中送炭”要来,这次见面,他一定要把事情给结了。
茶几上几个外卖盒杂乱地堆积着,一股难闻的异味钻入了他的鼻孔。他看看墙上的挂钟,七点十分,如果不出意外,半小时内就会有敲门的声音。
打扫完房间,他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七点半不到。他想给蔚蔚打个电话,翻出手机号瞅了一会,又关了。他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坐下了,又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思索了片刻,对,露台还没打扫。
两只鸽子在露台边的栏杆上嬉戏着,看他进来,“扑腾”一声飞走了,只留下一串哨声在他耳朵里蜂鸣。一堆破木条在新修的鸽子笼旁堆积着,同样堆积着的还有花盆残片。
我是你的鸽子吗?我是你的花草吗?
“噼里啪啦”的声音再度从耳边响起,唐旭的心像被扎进了一把钢针。他放下扫把,沏了壶热茶。
蔚蔚以前不是没和他闹过别扭。前年考上高中,为了一个智能手机三天没和他说话;去年暑假又因为耍手游,他语言重了点,她自己将手机摔了;今年……唉——他长叹了一声。
余亮第一次来家的时候他没怎么在意,看少年帅帅的,见面就叫他叔叔,人也得体。蔚蔚拽着唐旭的胳膊,表情很激动,爸,余亮是我同学,二班的,他家就在对面17号楼上,他每天都能看见我的白洁和白瑕。余亮也买了两只鸽子,可惜他买的鸽子哨不好,你给他做一对吧,我都答应他了。
唐旭当晚在灯下赶制了一对鸽子哨。做哨子的手艺是村里的老人教的,材料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哨子固定在鸽子的尾羽上,飞起来能发出铃铛般的响声。这种哨子在老家又叫“鸽子铃”,是市面上那些鸽子哨没法比的。
新做的鸽子哨被蔚蔚拿走了,换回了一盒写满韩文的护肤霜。唐旭问咋回事?蔚蔚不以为然,余亮妈妈是做美容生意的,人家里可有钱了,她说余亮不能白拿我的鸽子哨。
我不是早给你说了吗,不能轻易收别人的东西,再说了,你还是个学生,用什么护肤霜?
学生怎么了?我都上高中了哎,你去问问,我们班有几个女生没用护肤品?除非他爸妈都是穷鬼。
你……唐旭哑然了。
余亮再没到家里来过,但蔚蔚的变化明显让唐旭不安起来。
唐旭对唐娟说,我感觉蔚蔚谈恋爱了,这事我没办法说,你给说吧,马上高三了,一个手机就让成绩滑了一大截,再不收心,大学的门都进不了。
不会吧?唐娟放下手中的碗筷,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我看蔚蔚挺懂事的,女孩子大了,不要老拿她当小孩子看,爱打扮是女孩子的天性,即便谈谈恋爱,也属于正常,谁还没个青春期,你这样管她才会出事。
唐旭一脸无奈,那你说咋办?由着她?她以前可是很少下楼的,最近每晚都要出去,说是跟同学一起复习,我猜她一定去了余亮家。还有那个余亮妈,也不管管这事,还打电话叫蔚蔚上她家吃饭。
你可以和她交流啊,女人心细,让她给蔚蔚说,效果可能比你要好,都是考生的家长,她不会不在乎这些。
怎么交流?总不能到人家里去找吧,听说是个搞美容的,有钱,那种人不用见就能想到。
唐娟“嘿嘿”笑了,看你也有发怵的时候,不见面也行啊,网络时代,加微信,家长群里应该有。
唐旭没听唐娟的话,他觉得这事情还得从蔚蔚身上下功夫。微信群他现在没几个了,那些信息滚动起来就像猫狗的毛毛,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
蔚蔚让他再做几对鸽子哨,他没做,这孩子到底咋了?他后悔当初给她买了鸽子,也知道爱好过头了就是玩物丧志。
房间的门铃响了两声,唐旭的心跳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努了努嘴,想让面部的肌肉完全放松下来,但还不能微笑,他感觉这种度太难把握了。眼前即将出现的情景让他有点紧张,他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争吵,继续争吵?相对无语,或者一个大大的拥抱?仓促间不容他多想。
先生,您的快递。一个快递员站在门口,他脚下放着一个大纸箱。
啥东西?唐旭问。
不知道,反正挺沉的,好像是瓷器。快递员签完单就走了。
自从蔚蔚有了智能手机,家里就开始有快递员上门了,隔三差五,从未间断过,不过这么大件的东西还是第一次。唐旭将纸箱搬进房子,纸箱很沉,至少有二十公斤。他想拆开来看看,手摸到封口上又缩了回来,算了,蔚蔚说过,她的东西以后不准他看。
唐旭看房间的挂钟,分针已经走到了“7”上。
蔚蔚怎么还没到?不会有啥事吧?应该不会,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有可能堵车。唐旭想。
唐旭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窗外鸽子的哨声时近时远,忽高忽低。这些哨声他早听腻了,他觉得审美应该有度,太频繁就疲劳了。有段时间他给鸽子卸下了哨子,可没过两天蔚蔚又绑上了。
夕阳的余晖从窗口消失了,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唐旭走到露台口,那些木条和花盆碎片又撞进了他的眼球。不行,得收拾了,既然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彻底过去。唐旭又看了看时间,这会儿如果下楼倒垃圾,有可能和蔚蔚碰头。他找来两个蛇皮袋子,将破木条和花盆碎片分别装了起来,塞到了花架底下。
白洁和白瑕飞累了,双双钻进了新窝,白洁开始啄食谷米,白瑕用黑豆子般的眼睛盯着唐旭看,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17号楼顶的孩子们又开始呐喊了,竹竿上的布条像送葬的白幡,左右摇摆着;一群鸽子在楼群间盘旋,哨子声铺天盖地,和楼下广场舞音响发出的音乐搅成了一片。
唐旭拿起手机,拨通了小区保安队长的电话。
刘队长,给您说个事,17号楼顶又有孩子驱鸽子了,你快把他们赶下来,看着挺揪心的……再不行把楼顶通道门锁死……我知道那是逃生通道,但实在是太危险了……好好好,那就麻烦您了。
唐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17号楼顶,前些天××小区发生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后来官方给出的结果是女孩子抑郁症早了,去年就有过一次服毒事件,被救下了,今年是家长也没料到的。
苏伟后来说,不是一个孩子,是两个,手牵着手,最后一刻还在给同学发了微信:终于解脱了。那天他值班,亲手办的案子。苏伟那天的心情很沉重,临走时只说了一句话:太惨了,惨不忍睹。
17号楼顶的孩子们不见了,那群鸽子也没了踪影。唐旭忽然严重自责起来,他压根就不该给蔚蔚买鸽子,以前小区里没有鸽子,现在……唐旭越想越害怕,如果真出点啥事,他就是罪魁祸首了。
门铃又响了,唐旭连忙起身开门。这次他没调整情绪,他想在开门的一瞬间给蔚蔚一个拥抱,他真想女儿了,虽然分开就几天时间。
门开了,是唐娟。唐娟手中端着一个大食盒,他这才想起,唐娟之前打电话让他不要做饭,她包了蔚蔚最爱吃的韭菜虾仁馅的饺子,一会送过来。
蔚蔚还没回来?唐娟问。
没有,应该快了,估计路上堵车。
饺子是热乎的,我吃完出门前煮的,这饭盒是进口货,保温性能相当好。唐娟把食盒放在餐桌上,回头踢了一脚门口的纸箱,啥东西,网上买的吗?
不知道,蔚蔚买的,刚送到家。
我看看。唐娟说着就开始拆封。
人家的东西不让看,你拆它干吗?
我才不管,我是她姑妈,有啥不能看的。唐娟说着两把拆开了纸箱。
咦,是花盆哎,还真漂亮。唐娟笑着从纸箱里往出掏花盆。唐旭凑了过去。屋子里光线有点暗,唐旭打开了房灯。还真是花盆,总共四个,样式不一,外面有釉,有图案。
哥,看来蔚蔚认错了,这是她赔给你的。唐娟笑嘻嘻地说。
她有啥错,都是我的错。唐旭拿起一只花盆看了看,又放到了地上。
唐娟往露台上搬花盆,唐旭没动,他直直地盯着墙壁上妻子的照片,内心五味杂陈。
吃完饭唐旭刚坐到露台的藤椅上,蔚蔚就跟了出来,爸,给我给一万块钱。
啥?唐旭惊讶地看了一眼蔚蔚。
给我一万块钱,我要和同学去省城做双眼皮。蔚蔚又重复了一遍。
你疯了,才多大啊就做双眼皮,再说了你又不丑,双眼皮有啥好的?
我不管,我就要做双眼皮,你看看我妈,双眼皮多漂亮,我单眼皮全怪你。
“单眼皮全怪你”这句话蔚蔚说过好多次了,但做双眼皮这事是首次提出。唐旭有些生气,这段时间蔚蔚已经给他憋足气了,有些事情在没查实之前他不想跟她置气,可今晚实在过分了。
唐旭看着蔚蔚,忽然有一种陌生感。
能不能让我省省心,你到底想干吗?
不想干吗,就跟你要一万块钱,咋了?心疼了?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你眼里只有钱。蔚蔚的声音大了,眼圈有点发红。
你先别急眼,咱先聊点别的。唐旭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现在需要冷静。
有啥好聊的?一句话,给还是不给?蔚蔚的语气越发强硬了。
咱先聊聊鸽子的事情,我问你,你是不是跟那些男孩子驱鸽子了?
驱了,咋了?犯法吗?
最近你是不是经常去余亮家?
是,咋了?他是我同学,一起写作业,不行吗?
不行。唐旭“忽”地坐起身子,提高了嗓门。
我警告你,最近不许出门,不许去余亮家,不许和那些小混混驱鸽子。
凭啥?凭啥?蔚蔚眼角有大颗的泪水涌出。
凭我是你老子,你现在除了学习,再啥都不能干。
我是你的鸽子吗?我是你的花草吗?蔚蔚大声喊叫着,环视了一圈露台,突然端起眼前的一个花盆,“啪”一声砸向了鸽子笼。两只鸽子“扑腾腾”飞向了空中……花盆在鸽子笼上反弹了一下,掉地上碎了。她又端起第二盆……第三盆……鸽子笼在花盆狂风骤雨般的袭击下破碎了,歪斜了,最后轰然倒塌,又变回了一堆木条。
够了……够了……唐旭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过去就给了蔚蔚一个巴掌,你疯了,你疯了吗?唐旭的手掌在空中抖动着,他感觉全身的肉都开始颤栗了。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蔚蔚“哇”地哭了起来,往后一步退到了栏杆跟前。
你……唐旭冲过去一把抱住蔚蔚。
蔚蔚在唐旭怀里厮打着,唐旭不敢撒手,够了,小祖宗,我给你钱,给你钱,你爱干吗干吗,以后我再不管你了。唐旭将蔚蔚一把抱起,一直抱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唐旭松开手,蔚蔚趴在沙发上“哇哇”大哭,身子剧烈地起伏着,妈 ,妈妈……
唐旭的心像被扎了一把刀子,他将头转向了客厅一边的墙壁,墙壁上妻子三十岁的遗照默默地看着他。妻子的双眼皮很深,像一对重叠的花瓣,她的眼睛很大,和蔚蔚的一模一样。
蔚蔚在沙发上哭泣着,唐旭锁上了露台的门,从卧室里拿出一沓崭新的钞票,扔到茶几上。这一万块钱是他给大哥准备的。大哥一直在农村生活,三个孩子,经济不宽裕,还要替他照顾母亲。
唐娟在厨房里洗涮,一些小米粥的气味窜进客厅来。唐旭滑开厨房的推拉门,娟,妈的生日是后天还是大后天?
后天。唐娟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拿着钢丝球,抹布沾满了泡沫,钢丝球上也是。
到时一起回吗?唐旭问。
你和蔚蔚先回吧,我尽量晚上赶到,上午菲菲有一节英语辅导课,下午要弹钢琴。
那好,蛋糕啥的我就买上了,你和娃回来就好,郭康呢,要没事就一起来。
郭康明天去大连,单位的事情。
那你开车慢点,或者坐车也行。
你给蔚蔚打电话,看到哪了,要不你出去接一下。
唐旭拿起手机,他看到微信上有一连串未读信息,是“雪中送炭”发来的。
他唐叔,我们再有几分钟就到了。蔚蔚是个好孩子,只是从小缺少母爱,有点孤独,她现在正处在青春期,有个性很正常,你就不要责备了,要多包容。
接下来是十几张照片,有蔚蔚的,有蔚蔚和一个中年妇女的,女人体态丰腴,衣着时尚,大耳环,手镯,戒指,蔚蔚和她依在一起,脸上荡着甜蜜的笑容。
你快打电话,天都黑了。唐娟又在催促。
发消息了,马上到。唐旭回答。
唐旭看着女人的照片,这应该就是“雪中送炭”——余亮的妈妈。
天一亮,唐旭照例起床做早餐。夜晚他睡得很迟,蔚蔚的成长史在脑中持续上演着。小时候父亲说过一句话,小马驹长大了,总有出性的一天,这段时间很重要,驯好了就是一匹好马,驯不好一辈子就毁了。
唐旭把早餐端到餐桌上,转身去敲蔚蔚的门。敲了几声,没反应,推了一把,门没锁,房间里空无一人,被子整齐地折叠着。
蔚蔚,蔚蔚……唐旭进卧室转了一圈,又去了卫生间、露台。露台上还是昨晚的惨状,破碎的鸽子笼在地上躺着,周围布满了花盆的残片。两只鸽子在栏杆上立着,看见他“呼”一下飞走了。
蔚蔚,蔚蔚……唐旭又在房间里寻了一圈,没有。他拿起手机拨打蔚蔚的号码,手机中传来回声: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您的拨打信息已通过短信的方式告知对方。
唐旭给蔚蔚发了一条信息;蔚蔚,我的宝贝,你去哪了?你不要吓爸爸,你知道爸爸是爱你的。昨晚的事情是爸爸的错,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你要做双眼皮,爸爸陪着你去,你到底在哪?收到信息后速回,求你了。
发完信息唐旭开始四处打电话,唐娟,母亲,大哥,还有他仅有号码的几个学生家长。大家的回复是一致的,没见蔚蔚的任何信息。他想在家长群里发一条信息,看蔚蔚有没有和哪个同学联系过,可又一想,不妥,这样会败坏女儿的名誉。他忽然想到了余亮,对,蔚蔚一定是去找余亮了。他在家长群里翻找余亮家长的微信,找见了,微信名“雪中送炭”,后面备注着(余亮妈妈)。他加微信,很快就通过了。
唐吉诃德:余亮妈妈,您好,我是蔚蔚的爸爸,蔚蔚离家出走了,我联系不到她,非常着急,你问问你家余亮,看有没有蔚蔚的消息。
雪中送炭:蔚蔚爸爸您好,我近几天在省城,蔚蔚和余亮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们已经坐上高铁了,我现在就开车去接,在这里一切有我,您不用担心。
唐吉诃德:余亮妈妈,那就麻烦您了,让孩子在省城玩两天,两天后我来接她。
雪中送炭:你不用来接她,玩两天我就送回来了。
唐旭一屁股坐到藤椅上,他看着天空,长舒了一口气。
“雪中送炭”的微信头像是一块方形广告牌,白底红字:洁雅美容。唐旭看着“雪中送炭”的头像,越看越生气,他想,蔚蔚割双眼皮的事,一定是这个女人怂恿的。可现在有啥办法?不能说也不敢说。
这时有位学生家长打来电话,唐旭告诉学生家长,蔚蔚已经联系上了,感谢他的关心。接着是唐娟、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找不到蔚蔚她就不活了。唐旭告诉母亲蔚蔚联系上了,和同学去省城玩了。母亲止住了哭声,随即又开始骂他,旭子,你给我听好了,这次蔚蔚回家你不许再打她,你要敢再动我蔚蔚一根指头,我跟你没完。
门铃响了,唐娟开的门。蔚蔚上身穿一件白色体恤,下身穿一条黑色短裙,有点像她的夏季校服,但一看就是新买的。蔚蔚背上背着双肩包,左右手各提着几个大塑料袋。
蔚蔚回来了。唐娟连忙接过蔚蔚手中的袋子。
姑妈。蔚蔚笑着打招呼,风尘仆仆的样子。
蔚蔚回来了。唐旭从起身的那一刻开始微笑,但明显感觉脸部的肌肉有些僵硬。
爸,我回来了。蔚蔚卸下双肩包,开始换拖鞋。
唐旭朝蔚蔚身后张望,门口再没别人,蔚蔚随手锁上了房门。
爸,我给你买了一双皮鞋,莱尔斯丹的,你穿上试试。蔚蔚从一堆袋子里拿出一个鞋盒,从盒子里掏出一双黑色皮鞋,朝唐旭走来。
唐旭有点不知所措,买啥鞋子,爸有穿的。
你看你,这是蔚蔚的孝心,赶紧试试。唐娟说。
爸,你坐,我给你换。蔚蔚蹲下身子,唐旭不自然地坐到了沙发上。
蔚蔚脱下唐旭脚上的拖鞋,给他换上了新皮鞋。
这是一双纯黑色商务皮鞋,鞋面平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大小合适不?起来走两步试试。蔚蔚一把拉起唐旭。
唐旭在客厅里走了两步,他感觉双腿有些僵硬,喉咙处哽着什么东西。
感觉咋样?不合适我换。
合适,合适。唐旭连忙应答。
蔚蔚,给姑妈有没有礼物啊?唐娟笑着问。
有啊,不会忘记姑妈的。蔚蔚说着从双肩包里拿出一盒护肤霜递给唐娟。
哇,兰芝牌的,韩国货,可能很贵吧?谢谢我家小棉袄。唐娟说着抱了一下蔚蔚。
蔚蔚又拿出一条烟放到茶几上,爸,这是给你买的香烟,以后忍着点抽,房子都让你熏黑了。最后她从包里拿出一沓现金递到唐旭眼前,爸,这是你的一万块钱,我一分都没用,你收起来吧。
唐旭脸上的笑容没了,他睁大眼睛盯着蔚蔚看。
你没做双眼皮?唐旭惊讶地问。
你不是不让做吗?蔚蔚将钱放到茶几上,你是皇阿玛,你的旨意我怎敢违抗?我找抽啊。
唐旭垂下眼神,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凝结了。
快吃饭吧,我做了你最爱吃的韭菜虾仁饺。唐娟岔开了话题。
蔚蔚没吭声,转身走向露台,她推门走出的一瞬间,楼下广场舞的音乐钻进了客厅——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飞翔,灿烂的星光永远地徜徉。接着,露台上响起一串嘹亮的哨子声。
2021年8月4日于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