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的书必须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读。
在《叶嘉莹说初盛唐诗》这本书里,叶嘉莹先生一直强调一个观点,诗歌最主要的是一种感发的生命,而这种生命的数量、质量、深浅、厚薄,乃至于清浊都是因人而异的。书中叶嘉莹先生一共评讲了十三位初盛唐的代表诗人,每位诗人她都是选择几首代表来进行赏析解读,同时结合诗人独特的人生经历,探究他们最幽微的精神状态。
对于这些杰出的诗人,叶嘉莹先生并不是一味赞美,比如说王勃,他的艺术性很高,但是性格上的缺点,和因早逝而缺乏对生命更深的体会,他注定不能成为真正好的第一流的诗人。
在评讲孟浩然时,叶嘉莹先生就直接点出了孟浩然不能如陶渊明一般,在归隐生活中体会到一种自得的快乐,他一直困于求隐与求仕的夹缝中,他与农业生产和农民是有隔膜的。
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自古以来备受赞誉,写景句开阔博大,自然浑成,言情句比喻恰当,直抒胸臆。但叶嘉莹却说这首诗不是最好的诗,因为你有歌颂投赠的心思,这念头一动,就包含了功利的因素,所以在感情和品格上就落了下乘。
最喜欢的还是写王维这一篇,因为最近正好在背诵他的几首诗:《酬张少府》、《过香积寺》、《送梓州李使君》,前几联富有诗意和美感,让人读之望俗,最后一联却让人觉得不对味,很煞风景。自己读只觉得奇怪,但也不知所为何故。看了叶嘉莹先生的讲解,才把这个感觉梳理清晰。
叶先生认为诗歌是重表现而不是重说明,可王维常常忍不住在诗歌的最后说明几句,如果是送人的诗,他总会说一些赞美人的话,比如《过香积寺》这首诗,明明讲的是修行安禅这样超越世俗的事情,他在最后来一句“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又太过具体落实,反而冲散了前面幽静的氛围。
这与王维的性格是有关的,他受张九龄提携,可是当张九龄被贬后,他一样给继位的奸相李林甫写诗,与其应酬周旋。安史之乱时,他不能像杜甫一样追随天子,而是接受了伪朝的官职,但他又以生病为理由不去执事。王维似乎总是矛盾之中,他没有很决绝的爱憎分明的态度。所以叶嘉莹先生说她读王维的诗总不能有一种深厚的感动,因为缺乏一种真挚的感情的力量。
最后,特别赞成叶嘉莹先生关于俗情与真情的比较:俗情之所以为俗,是因为它充满了对利益得失的计较衡量,而只要你果然真诚,无论什么样的感情都不算俗。
以前也看过好几本叶嘉莹先生的书,但总是没有坚持看完,此次看完,才真实地感受到她的智慧,如果只关注她诗词的具体赏析,而忽视了她的文学理论和赏读之道,那就是小学而大遗了。
又翻出去年那部关于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在她的自述中,回顾她深爱诗词、品读诗词、得益诗词、推广诗词、与诗词相伴一生的经历。叶先生所遭逢的际遇坎坷,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少年丧母、丈夫遭禁、时局动荡,到了52岁时,她奋斗半生,在北美把家安顿下来。两个女儿都结了婚,自己也获得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聘书、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结果大女儿与其丈夫却遭遇车祸去世,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十日,写下了《哭女诗十首》。
在最灰暗的人生境遇中,她反而选择了最光明的决定:回国教书,不计报酬。如今,90多岁高龄的她仍坚持讲学。大师之大,在于学问之广博,更在于品格之高远。叶先生捐出毕生积蓄3500多万元支持优秀传统文化研究,培养出大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人才。
叶嘉莹先生说,没有诗词,她难以在人生的逆境中坚持下来。晏殊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曾经给予她巨大的力量。种种的俗世悲苦,有乡愁、有家伤,都在对于诗词的研究和挚爱中,疗愈了心痕,得到了解脱。
与其说是诗词度人,不如说是千百年来相同的悲欢度了人。想起有位家长开心地和我说起一件小事,那天孩子出门忘了带伞,淋着雨回了家,进门并不恼怒,反而兴致勃勃地给母亲背诵了一首词,正是我们前段时间讲过的课文——苏轼的《定风波》。家长感到高兴,是为一个不爱语文的孩子“开了窍”,我也很高兴,是为孩子理解了这首词文字背后的情感和人格,并且在类似的境遇下实现了境界的提升,那就是笑对人生风雨。这是诗词给予后人的力量。
我们的生命有长有短,诗词里的岁月,却一直生机盎然。将一生时光都绽放在诗词典籍中的叶嘉莹,寻觅到了自己的精神原乡,一世多艰,但却寸心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