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完课,走下楼,此时窗外月光明亮,今天是辛丑年农历八月十六。可是,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停留在那夜的月,那夜的竹柏影,那夜的人,那夜的闲心。恍然,楼道上学生的一句问好打破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看到天空也悬着月,不过眼前的是一轮满月,位置并不高,正眷恋而温柔地把月光洒在我最熟悉的校园中。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去校园中找一找那“如积水”,找找那竹柏影,可追究还是停下了脚步。我明白,自己没有苏轼的那样的心境啊。他在困境中修炼了一颗最珍贵的“闲心”。而千年之后的我,仅仅刚刚经历完了一场挣扎中的突围。
13天前,我接到了一份很突然的任务。易老师非常信任地交给我一堂录课任务。但是,时间很紧,一种紧迫的压力像一块石头实实地压在我的心上。首先,我要确定上课篇目,没有太多纠结,似乎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推动着我,我选择了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虽然网络上已经有太多《记承天寺夜游》公开课的课例,余映潮、王君等名师也都有过精彩的呈现。
首先,我必须要好好读文本。我开始一遍一遍读文本,大声读,默读,做批注读。形式不同但都是素读,然后在本子上写好自己的初读感受和读后的疑问。接着,我查找一切可以找到的这篇85个字的“记”的文本解读资料,做好相关笔记。同时,我也开始重新看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买来王水照先生的《苏轼传》阅读,找到中央台的《苏东坡》的纪录片观看。其中有关于苏轼在黄州的部分,我反复看,很多语言我甚至可以背出来。准备工作之后,我要开始确定教学内容和设计学生活动。我试着不仅与苏轼对话,也有编者对话,确定好“这一篇”的特点。同时,如何使这堂课少一些碎问碎答,多一些丰富的学生活动,是我花了很多精力在思考的问题。那几天,备课室和办公室成为了我的第二个家。没有课的时候,我就在抓紧一切时间看书和设计学生活动。我总想着,自己一定要通过一些巧妙的活动设计,让学生能够多在文本中穿梭几个来回,用语文的方式让学生多读懂一些苏东坡,也多汲取一些来自苏轼精神世界的力量。同时,我很明确,这堂课所有的活动都要是语言活动,都要稳稳地立足文本,要有明确的语言要求,要有张力,能够为学生提供足够的语言活动空间。
而后,在千呼万唤中总算熬出来了我的教学设计第一稿。但是没有多久就被我自己推翻掉了,没有紧扣住文言文的“一体四面”。又来了第二稿,有了一个自己还算满意的雏形,我立马开始了试课,而借班上课是摆在我面前必须要克服的一个难题。我深知自己的个性,慢热而且有些“端着”,很难短时间就和学生建立起融洽信任的关系。但是,我知道自己又是真诚的,我真诚地想通过这堂课给学生带来点什么改变。带着这样的忐忑心情,有了我第一次不成功的试课。试课结束后,语文组的老师们纷纷给我出主意,也很直白地指出了我的问题。我的教学设计确实存在问题,但是我的上课状态更有问题。我太急了,也太紧张了,总想把自己准备的答案强加给学生。也就是说我的提问,不是为了让学生更深入的走进文本,而只是为了让学生回答到我准备好的那个答案罢了。我又开始调整我的设计,有了第三、四稿。更加艰难的是,我要调整自己的心态,更要冲破自己早已经适应的教学惯性。我对自己说:“我必须要眼中有学生,整堂课的最终目的一定是带学生回到那个承天寺的夜晚,体会苏轼复杂微妙的心境,感受其人格魅力,而绝不是为了卡点顺利完成我精心设计的教学步骤。”我又试了两次课,修改了一个大的教学环节,改变了一个学习支架的设置,但是效果依旧没有达到预期。时间在一天天流逝,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了?我有些焦虑,加上接连几天了两地奔波上课,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记得那天,第五节课试课,午睡起来的学生有些蒙,在课堂上带不动学生的我心里更急了。在学校的书吧,老师们耐心地帮我评完课,随后纷纷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窗前,陷入到了一强烈的自我否定的情绪中。我知道,自己这几年,看课的眼光不同于之前,看得更加深入,也似乎越来越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好的语文课。从自己的课抽离出来,我冷静地看待自己刚刚上完的课。其实,这是一堂假课吧,学生没有真正获得成长!这与我设计的问题和活动数量以及难度有关,也与我给的无效支架有关。并且,我不想承认,但又必须要承认的是,整堂语文课我最关注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精心设计的活动是否推行完,是我自己用心准备的语言是否表达清楚了。我似乎被这样“别有用心”的自己围住了。我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似乎陷入一份泥淖中。电脑关着,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簌簌往下掉。窗外,一群又一群七年级的孩子在上体育课,身穿蓝色校服的他们如小鸟一般在欢笑,在校园里“飞”来“飞”去。而我仿佛和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重重地被束缚在地上,“飞”不起来,只能赤裸裸地面对着最真实也是最不堪的自己。下课铃打断了我的思绪。第七节课下课了,书吧也要关门了。而我,应该去做什么呢?我悄悄地把眼泪抹去,给对面玻璃里的自己挤了一个笑容。继而收拾好自己的书和资料,拿着电脑包,走向食堂。边走,我边跟自己说:“别怕,别着急,一点一点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了最后农历八月十六这天晚上录课,《记承天寺夜游》我竟然已经试了十次课。最后几次,设计已经基本稳定了,不需要再调整了,课堂效果比之前也好了很多。但是我还是想有意识地通过试课,训练自己倾听学生、引导学生、和学生对话的能力。一次又一次试课,我都真实地看到一个有很多不足的自己;同时,一次又一次试课,我还看到一个心中有一股劲,不问东西就想全力以赴的自己。师父调侃道:“我的心中渐渐也有竹柏的影子了。”我知道,这段日子,和我隔着千年的苏轼,他确实在影响着我,仿佛在我的心里播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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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样一段艰难而收获满满的日子,于我而言,称得上是一次挣扎后的突围吧。这样的一段经历,不仅让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更让我对什么是好的语文课有了新的思考。
首先,我明白了一堂课好的语文课必然有好的提问。以前,我总觉得“一问就答,一答就对”就是有效提问。我会为这种“有效提问”而窃喜。但是通过这次磨课,我明白了任何一个问题的提出都必须从文本中来,同时又要回到文本中去。并且我提出问题的目的必须是为了引导学生深入理解文本,而不是为了让学生答准确!答的过程比答的结果更加重要。既然答的过程很重要,问题的设置一定要有张力,即有足够的语言活动空间,思维空间,能敢于让学生想一想,甚至错一错。而我总是习惯性地想法设法想要限制学生的这份活动和思维空间,害怕他们的这“想一想”“错一错”,这直接影响了学生的学习行为的真正发生。
第二,我明白了好的语文课是能够看得见学生成长的课。学生的成长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说朗读文章,课堂一开始和课堂结束时,学生的朗读呈现一定是发生了变化的;比如说,对文章的理解,课堂一开始时,学生对那个词、那句话、那处写景的理解到了课堂结束时一定发生了变化,他看到了之前没有看到的“风景”;比如说对作者情感的体悟,甚至对作者这个人的认识,在课堂开始之时,到课堂结束之时一定也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这样的变化没有发生,那么这样的课再热闹再精巧都绝对称不上好课。
第三,我更加感悟到好的语文课,教师的眼中要有学生。这一点看似最简单,但是做起来却着实不容易。这次磨课,我发现这几年自己不知不觉陷入到了一个教学的舒适圈。具体是指,我已经习惯了一种上课模式,便是我自己预设好一个正确答案,然后不断用期待的目光等待着、引导着学生答出我的这个预设。当学生答不出来,我就直接说出来、板书出来或者用PPT呈现出来。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惯性,做起来驾轻就熟。换一种更严厉的说法,我上语文课时,其实眼中、心中只有自己,没有真正看到学生。最近,我在读苏霍姆林斯基的《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其中这样一段话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中:占据你注意中心的不应该是关心教材内容的思考,而是对于你的学生的思维状况的关心。而此时的我,课堂注意力的核心并不是学生的思维状况。归根结底,现在的我还没有真正明白,更加没有真正做到:教师的“教”一切都是为了学生的“学”。而一堂好的语文课,教师的“教”可以是千变万化、千姿百态、风格多样,但是一定都是服务于学生的“学”。
我记得曾看过这样一句话:“黄州是苏轼生命的终点,黄州是苏东坡生命的起点”。是的,生命中经历的黄州的苏轼蜕变而成了千古一人——苏东坡。于我而言,与这样一堂课,一篇文相遇的日子远远还不能让我蜕变。但是,这份奋力的挣扎,确实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加执着、更加坚定、更加真实、更加知道如何往前走的自己!
我也知道,经历了这样一段日子的我,前方的路,多了一轮明月的映照,多了一份知己的陪伴,多了一束竹柏的影子,更多了一份挣扎后突围的反思和感悟。
我不再惧怕看到那一个存在诸多问题成长中的自己。因为,我知道:明月在,知己在,竹柏在,而我,始终在继续前行......
(写于2021年秋天录课结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