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书香之家,长于灵秀之地,你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隋侯之珠、和氏之璧,漱玉清词直欲压倒须眉;国破家亡、夫死物散,寥寥数语道尽半世辛酸。你既有小女子的温婉俏丽,又不乏大丈夫的慷慨激昂,你的清芬无人不爱,你的寂寞鲜为人知。我不敢以知己高攀词宗,更不忍以秽语唐突佳人,惟愿趁着良宵淡月,觑觑那风流疏影,嗅嗅那盈袖暗香,略微慰藉平生诗词情结。
年少不知好文章,初读《李清照集校注》,免不了牛嚼牡丹,做些寻章摘句的煞风景事。然览遍全书,方知:若为女子,当如易安。于是你便成为了我至今无法释怀的情结……
年少不知春愁为何物,只爱你“绿肥红瘦”一语的新奇别致,错把那一缕朦胧的伤春气息轻易放过——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以前我对诗词中频频出现的春恨秋悲颇有微词,私底下疑惑诗人词人放着魏晋名士不学,偏要作小女儿态。其实虽有微词,却实乃羡煞不已。如今明白有些情绪是逃不开的宿命,情郁于中,势必发之于外,人生不可太过压抑。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如花美眷不敌他似水流年,倘若杜丽娘静守闺中、老死牖下,想必终其一生也发不出这般感慨,因为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知春色如许怎会枨触闲愁?茜纱窗外寒梅一朵,香脸半开娇旖旎,犹如玉人浴出新妆洗。空对如斯美景,可惜没个人携手游遍芳丛。你好似赌气一般,对他说:“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是啊,梨花欲谢恐难禁,荏苒时光不待人,俱是无可奈何之事,他若真心怜香惜玉,必定如约翩翩而来,共赏金尊沉绿蚁,花前醉倒谁能恨,更何况,花面交相映,说不尽无穷好。
“江梅已过柳生绵”,这句词隐约含有摽梅已过、桃夭无期的惆怅,你似乎开始考虑终身大事了。他虽然长在绮罗丛,却并无半点纨绔习气,反而醉心于金石书画研究,着实当得起才貌仙郎四个字。芳龄十八,你成了他的新嫁娘,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幸福与才情都满溢,于是你写词论,将北宋词坛巨擘指摘殆尽,又作桂花词自况:“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样讥诮别家、锋芒毕露,只惹得那些须眉浊物群起而攻:“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好一群道貌岸然的文人,或以狎玩之态作香艳之词,或以男子之心度女子之思,唯独不许你直抒胸臆,不许你说寂寞深闺。
他们写“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是天经地义的,你写“柔肠一寸愁千缕”就是离经叛道的。突然很难过,你和那个目下无尘的潇湘妃子都是不讨众人喜欢的,稍微学一点蘅芜君的玲珑手段,也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饱读诗书的你未尝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之所以不为,非不能也,是不屑也。你作词咏白菊,不用荒淫的杨妃醉脸和媚惑的孙寿愁眉比拟,只说“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追慕前贤的心迹一目了然。陶渊明著有《归去来兮辞》,于是你把青州故居唤作归来堂;陶渊明说“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于是你自号易安居士。你主张“词别是一家”,故此词风与诗风迥然不同,前者大多婉约如“红藕香残玉簟秋”,后者大多雄健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在诗中评论安史之乱“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使得理学大家朱熹惊呼:“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你分明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完美得无可挑剔,命运似乎对你钟爱有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和他聚少离多。
你天生对春来春去很敏感,若他不在身边,闲愁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某一年春天,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你不像王昌龄笔下那个不知愁的少妇,她有心情凝妆上翠楼,直到忽见陌头杨柳色,才会悔教夫婿觅封侯。你更像诗经里那个用情至深的少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只为悦己者容,大概是情到深处的一种表现吧。他不在家,你就二年三度负东君;他一回来,你就着意过今春。真是情痴啊,由他左右着你的喜怒哀乐。也难怪你对他一往情深,你在《金石录后序》中说,“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青州十年堪比燕尔新婚,但是政治格局一变动,他即刻重返仕途,出任莱州知府,任你独坐一室,只有寒窗败几做伴,他却在别处依红偎翠,对你无半点温存。秋扇见捐倒在其次,毕竟他蓄养侍妾和歌妓是当时社会风气使然,何况他以为你无力生育子嗣;更为可叹的是你们在生死关头的人格操守大相径庭。他身为江宁知府时,理应全力保一方黎民平安,却在部下起兵作乱之际借夜色掩护弃城而逃,丢下你和文物不管。你一向激赏西楚霸王自刎乌江的悲壮,岂料枕边人竟是个千夫所指的逃兵,不难想象你心中无法言说的羞耻与悲凉。恕我不恭,他已经逐渐蜕变为你有苦难言的选择,当年莱州《感怀》尾联“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是否早已透露了你的心迹?不管怎么说吧,少年夫妻老来伴,况且他还勉强算半个知己。他撒手人寰之后,你更觉得拭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常常不卸妆就和衣而卧,午夜梦回方觉微寒,此时只有鬓上梅花残、烛底凤钗明。昔年归来堂上赌书泼茶,建康城中踏雪寻诗,而今你已不敢轻易叩开回忆门扉,怕往事又催下千行泪。你常年颠沛流离,萧萧两鬓生华,身体很难调养得好,竟至于病到牛蚁不分、灰丁已具的地步。“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这一句给了我些许安慰——你还是在勉强照顾自己的,因为茶里是放了姜和盐的。
你自号易安,实却难安。命运的捉弄使你的词风陡然一变,少了些儿女情长,多了些家国忧思:“元宵佳节,融合天气,次第岂无风雨?”少女时期的你绝不会作此哀音,那时候你生活优裕,红稀香少的暮秋之景在你眼里都是与人亲昵的,而同样的景色在失意者柳永笔下是“满目败红衰翠”。无他,一切景语皆情语耳。鲜花着锦的安逸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辗转避难的恐慌。
坎坷的身世使你有了强烈的忧患意识,每一秒都惧怕下一秒会有噩运降临,真如惊弓之鸟一般。当年在汴京那个富贵温柔乡里,你有大把时间摆弄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等闺阁爱物,喜欢盛装之后与其他闺秀争奇斗艳。“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真是沉痛至极。今日境遇并非不堪忍受,只是当年记忆太过美好,相形之下自然有黍离之悲。你晚年想将平生所学传授给一个颇有灵气的孙姓小女孩,不想她却给了你无情一击:“才藻非女子事也。”在寒彻骨髓的寂寞中,你终于沉默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幸好还有窗外那一枝木樨花终日蕴藉。这一幕多么像冯小青与她那一潭碧波,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你生前遭受白眼冷遇,死后漫赢得嘉赏美誉。
掩书探向窗外,虽已春残,但偶有暗香浮动,其实阳光还是很好。我只愿说你不是有林下之风的谢道韫,亦不是枕于花间柳下的柳三变,你是我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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